記者們在不同場合拍的韓國棋手李昌鎬的照片,無論是下棋,還是出席各種應酬,他的臉上都是一種表情:沒表情。喜怒不形于色,棋上的勝負,棋外的榮辱,仿佛都已跟他沒有關系,人送外號:“石佛”。八風不動,心靜如水。“不以物喜,不以已悲”。正所謂棋中自有禪意。有道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自心是佛,自性清靜,體會了這一點,便得真“空”。不識字的慧能反而把握了禪的精髓。
禪宗謂“平常心是道”。一般棋手,面對事關重大的棋賽,往往容易因為名利的羈絆,患得患失,技術走形。李昌鎬卻相反,越是關鍵的比賽,越有穩(wěn)定的發(fā)揮。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平常心吧!有了平常心,方可體味禪的“自然”兩字。依心行動,適意自然,行走坐臥,皆是道場,人生自可漸入佳境,正所謂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圍棋亦然。高川格有流水不爭先之說。武宮正樹亦認為,與其把他的棋叫宇宙流,不如叫自然流。在他看來,他的棋不過是順應自然,就像流水一般,依山而行,借勢取徑。
李昌鎬的棋,似乎也深得自然之味,大智之后返歸平淡,其棋看似樸實無華,難見石破天驚的絕妙之招,但蘊含著極大的內力,足以摧毀任何對手。正所謂無招勝有招,無為而無不為!
“車千乘,馬千匹,強弩千張,統(tǒng)百萬雄師指麾如意;酒一斗,茶一甌,圍棋一局,約二三知已暢敘幽情。”北戴河沈園的這一楹聯(lián),典型地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的生存狀態(tài)。大丈夫一方面當自強不息,以求立言立德立功;另一方面,社會的昏亂,又常常使他們空有抱負不得施展,只好退隱山林,寄情于山水泉石、詩酒琴棋,作精神的逍遙之游。圍棋,正好契合了士大夫的精神需求。如果說他們大多選擇的是亦仕亦隱,還有一批人,則徹底領悟的是一個“空”字。于是,佛寺的鐘聲敲起來,黑白子的丁丁聲也響了起來。
在唐代,在江南山水的寺廟間,就曾留下過一批著名的棋僧、詩僧的身影,佛門一派的圍棋,一直綿延不絕,構成了一道獨特的景觀。
山僧對棋坐,局上竹陰清。映竹無人見,時聞下子聲。
佛門多清閑,一天到晚頌經念佛,未免太過單調,棋則成了最好的打發(fā)光陰之物,如果還能從中參禪悟道,豈不是一舉兩得。弈棋臺上,松風流水中,松子每隨棋子落,柳絲常伴釣絲懸,自有一種幽深清遠的林下風流。禪宗追求一種自然、適意、清靜、淡泊的人生,而在審美情趣上,則趨向于清、幽、寒、靜,它影響到中國士大夫的人生哲學、藝術情趣、也影響到圍棋的境界與意趣。
琴令人寂,棋令人閑,閑的更重要的還是一種心境。棋的勝負倒不是第一位的了,關鍵是能否從棋中品出別樣的滋味。茶有“茶道”,棋有“棋道”,“茶爐煙起知高興,棋子聲疏識苦心”,棋之道,也正在于清幽淡雅中一解塵俗煩憂,喝茶下棋之間,便有了多少深意。
“共藏多少意,不語兩相知?!倍U宗把人生的煩惱與解悟,都放在一個 “心”字上,以平常之心,看世事紛紜,人生如此,棋何嘗不是這樣。
古代的許多寺廟道觀,都曾留下過圍棋的蹤跡。其中最為有名的當數(shù)浙江的天臺山。天臺山被稱為佛國仙山,也是全國知名的“圍棋之鄉(xiāng)”,浙東“圍棋三連星”馬曉春、陳臨新、俞斌,他們的家鄉(xiāng)嵊州、臨海、天臺,以天臺山為中心,三足鼎立。
天臺山為佛教天臺宗的發(fā)祥地,禪宗也頗為興盛,素有“東土靈山”和“教源”之譽。國清寺就是一座著名的佛寺。明代,國清寺出過一棋藝高超的佛僧,名野雪,俗語姓鄭,人稱“鄭頭陀”。野雪以棋悟道,“蕉團坐隱靜皈依,十九行中喻法微?!庇诮秷F中坐“隱”,如同歸心向佛,十九路棋盤中自有微妙法門。
“棋信無聲樂,偏宜境寂寥?!狈痖T清靜,山水亦佳,于寂寥的境界中自有無聲之樂。
仙界一日內,人間千載窮。雙棋未偏局,萬物皆為空。樵客返歸路,斧柯爛從風。唯余石橋在,猶自凌丹虹?!辖歼@“石橋”,被指認就是石梁飛瀑上的這座天然石橋。晉代樵夫王質上山砍柴,看仙人下棋,一局未終,斧柄已爛,回來時,已無復當時之人。一般認為,故事的發(fā)生地是在衢州的爛柯山,不過許多地方都有類似的傳說,包括天臺山。
其實,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并不重要,倒是其中反映的“遇仙”情結,值得人回味。人一方面要依托于現(xiàn)實,另一方面又感到現(xiàn)實關系的種種束縛與桎梏,有著種種的痛苦和煩惱。圍棋作為精神游戲和藝術,便為人提供了一個由凡俗走向人生自由之境的途徑。黑白世界是一個虛擬的世界,又是一個可以供你自由揮灑的世界。在這里,你可以體驗到如神仙一般的快樂。于是,爛柯傳說作為一種超現(xiàn)實想象,構成了中國人的一個永遠的桃源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