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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路,三個人





  他們倆都老了。
  最近兩年,她很健忘,炒菜時會放雙份的鹽,泡好的花生米總是忘了放鹽;睡到半夜醒過來,會重新穿好衣服,去各個房間里檢查窗戶和燈有沒有關(guān)好;去買菜,付了錢卻忘了拿菜。她還多疑,半夜起來,摸黑到爸的房間里,叫幾聲叫不醒他,便慌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被折騰醒的爸罵上一頓,她才放心地回房去睡。她有糖尿病,視力下降得很厲害,有時會趴到我的電腦屏幕上,想看看我寫的字,只能看得一團模糊,她便很生自己的氣。她的睡眠也不好,她和我睡一個房間,半夜醒了睡不著,就靠在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我閑聊。她會突然很憂慮:要是有一天你被哪個地方調(diào)走了,我們老了,不能跟你去,誰來照顧你?然后她又學著歌里的詞自言自語:阿彌陀^***保佑你,愿你有個好身體……他的脾氣還是那么暴,媽熬的粥糊了鍋底,他一聞味兒就摔了筷子。有時他故意挑刺,菜淡的時候他說咸,咸的時候他又嫌淡,非吼上幾嗓子才舒服。他的記憶力也衰退得很厲害,看過的電視情節(jié)第二天就忘了,代我去銀行取錢,光密碼就打電話問了我三次。他好像越來越膽小,心口痛一下就很惶恐,平時精神很足的他忽然貪睡,也讓他不安。有一次他推我去逛商場,在男裝柜臺他看中了一套淺灰色的西服,換上后去照鏡子,他被鏡子里那個一頭灰白頭發(fā)、臉上布滿深一道淺一道皺紋的老頭嚇了一跳,不相信地轉(zhuǎn)身問我:"妞兒,爸爸已經(jīng)這么老了嗎?爸爸從前穿上這樣的衣服可是很帥。"然后他很傷感地說:"不知道爸爸還能陪你多久……"
  是的,他們倆都老了。看著他們一天天地走向衰老,是件殘酷而無奈的事情。我無法計算他們還能陪伴我的時間,只覺得這樣的每一時每一分都是上天對我的恩賜。有時候在很深的夜里,聽著他們倆一個在我旁邊,一個在我隔壁,發(fā)出均勻的呼吸,我會覺得幸福。二二十多年來,我和他們倆分開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是夢想高飛的。我聽不得她的粗聲大嗓和拖沓的腳步聲,看不得她胡亂披件衣裳趿著拖鞋奓著一頭亂發(fā)在灶旁燒飯的邋遢樣兒;她總是在抱怨,張嘴就是"跟了你爸,沒過一天好日子";她還吝嗇,我晚上寫作業(yè)也會招她罵,嫌我浪費電。還有他,虛榮、愛吹牛,沒有主意,脾氣那么壞,動不動就和她吵架。家像個戰(zhàn)場,到處彌漫著硝煙的氣息。
  那時候,我是夢想要逃離的。年年第一的好成績,不過是為了給自己一個離開的機會。到縣城讀高中后,耳邊沒有了她的嘮叨他的怒吼,世界變得如此安穩(wěn)寧。我走在桂花飄香的校園里,腳步都是愉悅飛揚的。
  可是,僅僅兩年之后,我便被打回原形--讀高三那年,在過馬路時,我被一輛車撞了。
  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聽著她在門外哭得肝腸寸斷,他蹲在我的床頭旁把煙抽得滿屋子烏煙瘴氣,我的心絕望而悲涼。我已經(jīng)不再奢望離開,因為我的腿成了擺設,再不能給我行走離開的機會。上帝用這種方式再次將我擱置在他們之間,似乎是在考驗他們:這樣一個孩子,你們還要不要?
  她還是那么邋遢,大清早蓬頭垢面地出去為我買早餐,回來后粗聲大嗓地跟我說:"從廣場經(jīng)過時,看見和你一樣年齡上學的學生,騎著自行車跑那么快。我就想,咱們妞兒要是還能像他們那樣背著書包去上學,讓我做牛做馬都樂意……"說著她的淚就落了下來。她一直那么潑辣,和爸吵架最厲害的時候,也沒見她哭過。
  他最見不得護士給我輸液,那次一個新來的護士連換了五個地方都沒找著血管,他便惱了。一把推開那個護士,趕緊拿熱毛巾敷在我的手上,回頭沖護士嚷:"瞧瞧把妞兒的手扎成啥樣了,你以為那是木頭???" 他背著我,去五樓做脊椎穿刺,去三樓做電療,再去一樓的雙杠里練習走路。五十多歲的人了,一趟下來累得氣都喘不過來。我趴在他的背上,附在他的耳邊說:"爸,以后要是沒人要我,你可得背我一輩子。"他取笑我:"你這么重,不趕緊學會自己走路,誰背得動???"她跟在后面,想幫忙又使不上勁,嘴里咋咋呼呼的,讓他抓緊我的腿,讓他注意腳下路滑。三以前,他靠著電焊的手藝,開了個電氣焊維修鋪,給人修修補補,日子也過得去。我病了后,他們倆帶著我東奔西跑地看病,錢花光了,鋪子沒人打理,也關(guān)了??墒沁€得生活,他就在建筑工地上給新建的樓房焊樓梯和鋼架結(jié)構(gòu)。工頭開始不要他,嫌他年齡大,他百般懇求,仗著手藝好才留下。
  每天早上五點,他們倆準時起床,陪我練習用雙拐走路。然后他上工地,她在家照顧我。晚上他從工地上回來,臉都顧不上洗,先奔到我的房間里,看我好好的才放心。他一個月掙的錢大都給我買了藥,沒完沒了的中藥西藥,直喝得我后來看見藥就想吐,卻一點效果都沒有。
  我不能再去學校了,每天坐在房檐下,看天看地看墻角的螞蟻。心越來越敏感,怕見人怕天黑,容不得他們對我絲毫的忽略和懈怠。有一次她給我倒的水太燙,我抬手就掀翻了床頭柜,水壺茶杯藥瓶嘩啦碎了一地。她受不了我突然變壞的脾氣,一把扯下身上的圍裙摔在地上,委屈的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沖我嚷:"就是你雇的保姆也不能這么粗暴吧?老娘我不伺候了……"
  她真的走了,沒有她拖拖拉拉的腳步聲,聽不到她絮絮叨叨的抱怨,家變得沉寂。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心一點一點地跌入黑暗的深淵。我突然害怕起來:她不會真的不要我了吧?
  然而她很快就回來了,抱著一堆舊雜志,若無其事地對我說:"在外面遇見一個收破爛的,我看這些書興許你還能看,就買回來了。十幾本呢,才花了三塊錢……"她很為自己討了便宜而得意。
  他們倆都沒念過幾年書,沒什么文化。可是我喜歡書,他在工地上看到誰有書,一定會死乞白賴地跟人家借回來給我看。我就從那時候開始學著寫東西,渴望用一種方式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
  我慢慢開始發(fā)表了一些文章,他們便拿著有我文章的雜志四處跟人炫耀:"別看我家妞兒天天家里坐著,可這書上的文章就是她寫的……"他們倆都成了我的超級粉絲,我也確確實實成了他們最寵愛的寶貝。她再也不嘮叨我看書費電了,只是每天晚上一遍遍地催我睡覺。有一次我跟她說我要寫長篇小說,然后又說寫長篇很費精力,有個作家就是寫小說累死了。她便很緊張,連說那咱不寫小說了,人沒了,寫再好有什么用?四就這樣,一段路,三個人,相扶相攜,磕磕絆絆,到今天,已經(jīng)走了二十九年。
  他們的身體一直都不太好,他血壓高,心臟也有問題;她患糖尿病十多年,最輕的感冒都能引發(fā)一系列的病癥。那次陪他們?nèi)メt(yī)院看病,在醫(yī)院門口,他將老年代步車停在向陽的地方,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我腿上,又叮囑我在車上等著不要著急,才和她相扶著進了門診部。
  我看著她挽著他的胳膊往前走,很相愛的樣子??墒牵巧n老的背影和遲緩的步履,還是把我的心深深刺痛。旁邊一起看病的老人都是由子女攙著進去,而我卻只能這樣坐著,等他們回來。我想象著他們一個一個窗口挨著去排隊、掛號、化驗、檢查、互相安慰、等待結(jié)果、謙卑地笑著跟人打聽化驗室在幾樓、忐忑不安地躺在CT機上……心里就火辣辣的痛。
  他們生我養(yǎng)我,已盡責任。而我病后十二年,四千多個日子,他們跟著我輾轉(zhuǎn)起伏,苦澀、心酸、欣喜、憂慮,種種滋味統(tǒng)統(tǒng)嘗遍,粗糙的心早已磨礪得溫柔似水。他們花在我身上的心血和精力,沒有任何儀器可以稱量。
  他們已經(jīng)接受了我不能走路的事實,我卻無法接受,倘若有一天他們臥病在床,我甚至不能親手給他們做一碗熱湯面。那一刻,我一直驕傲的心終于被這種無能為力徹底擊敗。淚,從眼角慢慢地溢出來,無可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