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與生活哪一個是更重要的？情路狹窄，生路寬廣。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記我終于見到了素素說的紅豆面包，小小的，心形的，中間破開一道口子，紅豆沙從里面滿溢出來，帶著兩三粒還是完整的紅豆，就像紅色發(fā)烏的眼淚凝在面包上。
　　讀書人的書是用來讀的，也是用來寫的，我也讀書，可是對我來說，書最大的功用，是用來抄的。
　　不過雖然我只是一個抄書人，我也有我的底線，我不抄濃情艷史，不寫世俗毒文。我的生意一直很差，雖然說我的字寫得很好。
　　我遇見紅霞的那一天，罕見地下了漫天大雪，天藍得好像是水的眼睛，樹的蒼綠，梅的鮮紅，水的碧綠，瓦的漆黑，而銀白色靜默地與這一切融為一體。美得嘆為觀止，美得驚心動魄。這樣驚艷的景色，本是文人墨客最喜歡的，能誕生天成的佳句，能誕生絕美的詩歌?？墒俏业哪X子里，卻只有一個字，冷。
　　紅霞姐就是在這個時候，像一片七彩云霞一樣飄了過來，坐著小汽車，穿著貂皮衣。當(dāng)她從黑色汽車下來，向我走來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她花色的貂皮領(lǐng)子閃動著光澤，暈出一片我所觸及不到的富麗堂皇，她的嘴唇涂得血紅，上面還粘著兩三點從她臉上掉下去的白粉。她黑色手提包里的大洋，隨著她每一步腰肢輕擺，緩緩而有節(jié)奏地奏出最美的聲響。她身上隱約傳來的脂粉味，并不廉價卻也不端莊。貂皮大衣在我面前立定，看了看我的字，又看了看我的臉，問我愿不愿意去給她做一個賬房先生。
　　在紅霞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我的樣子，一個面色青黃，形容瘦削的男子。我的手揣在袖子里，可架不住雙腿仍是在打顫。嘴角是拒絕，眼睛里卻閃爍著渴望。天可真冷啊，我身體里那種叫做骨氣的東西被凍得干硬梆脆，然后一擊即碎。
　　紅霞是下九流中的女中豪杰。年輕時是園子里的頭牌，老來也混得風(fēng)生水起。紅霞愛喝酒，喝醉了便會去說她以前的故事。說她爹，一個落草為寇的土匪，說她娘，一個極其漂亮的小姐。紅霞完完整整地繼承了她漂亮母親的臉，和她土匪爹的性格。
　　絕對占有，強取豪奪。
　　等我領(lǐng)悟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已經(jīng)稀里糊涂地成了紅霞的人了。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有些事情，我沒有立場去阻止它發(fā)生。紅霞的臥室里有她當(dāng)年的大幅照片，不可否認，畫上的人美得驚艷。只是美人最怕遲暮，現(xiàn)在的那張臉，蓋上粉猶可看。妝面之下，便如她的手她的身體一樣，蒼白干癟，滿是皺紋。
　　說句老實話，我是賬房先生，也是面首。
　　我的大洋是紅霞給的，紅霞的大洋是館子里的姑娘給的。紅霞救了她們，害了她們，從她們身上賺錢，卻也養(yǎng)活她們。
　　紅霞的館子里最有名的，是素素。素素是真真正正的大戶人家的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說得一口流利的西洋話。眼睛里總是含了一層霧。據(jù)說有一個大軍閥的父親，父親死后，二三易手，最后輾轉(zhuǎn)賣到了這個二等館子里。
　　我第一次看見素素，是在一個晚上。
　　她穿著一襲銀白色的旗袍，黑色淺口的高跟鞋，頭上別著一只晚香玉，就這么晃晃悠悠地走下樓，整個人纖細修長，清清白白，不染塵煙。像是一縷魂魄，自書中鉆出，以仕女化形，干干凈凈的黑白兩色，當(dāng)真的美人如玉。
　　我穿著紅霞給我縫的夾襖，嗅著廉價但清香的墨汁，晚上的那碗面條還在我的胃里發(fā)著余熱。平生第一次，面前的書本里仿佛散出了書香。
　　館子里男子女子的私會是紅霞的禁忌?？墒菑哪且惶扉_始，我越過了這道高墻，并且貪戀上了這種禁忌。素素就像是白面，一旦吃上，便再也離不開。
　　我總是趁紅霞不在的時候，去找素素。大多時候都是我在說，她總是靜靜地微笑著聽，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苦澀的解脫的微笑。偶爾附和兩句，卻是標新立異的觀點。
　　她有的時候也會和我說一些苦，一盞竹葉清，淡淡的酒味，淡淡的苦味，兩個人就這么對喝。喝到她的眼淚細細的流下來，劃過精致的下巴，打濕裙腳，或者落在我的手里。
　　我們同樣喜歡著蘇東坡，同樣喜歡著柳三變，同樣羨慕著李白的灑脫，嫌棄著杜甫的囈語。她還和我說了很多更有趣的事情。她說西方有一種美食，叫做紅豆面包，像人的心一樣的形狀，可是，上面有一道裂痕，仿佛在流血。她還說，我們倆之間的那種彼此相互依賴，相互需要的感情叫愛情，愛情神圣而偉大。
　　我愛素素，愛這個院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愛這個俗世中最美麗的靈魂?？墒撬厮貝畚覇?？
　　我不知道。
　　素素是最吃香的姑娘，她的客人永遠都沒有少過?？墒敲恳粋€客人，一段時間之后便會愁眉緊鎖。再回來有的消失了，有的專門回來喝酒。喝醉了，便會拉著穿白衣的姑娘胡言亂語。
　　“素素啊，你是不是沒有心？”
　　他們哭，我也哭。
　　他們笑，我也笑。
　　再后來，他們也消失了。
　　我和他們一樣，也不一樣。
　　我并不知道素素是否喜歡我，可是，她最起碼對我說過歡喜兩個字。有了這兩個字，我就相信，她終究有一天會和我在一起，我就愿意等待。
　　冬日的一天，出著難得的太陽。太陽照在雪上，微融的雪的表面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絢爛奪目，美得驚人。素素第一次主動找了我，很奇怪，她今天居然是笑著的。她給我斟酒，和我對飲，留聲機里，有故事的女聲百轉(zhuǎn)千回地唱著“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曉色朦眬，轉(zhuǎn)眼醒，大家歸去”。
　　我被熱情沖昏的頭腦簡單樸實，只是單單純純覺得她笑起來很漂亮，她喝醉酒了很熱情，而我，就這么醉死在這成片的熱情里。
　　清晨的日光撒在我的眼皮子上，將我自宿醉中喚醒，頭疼欲裂，素素在我眼中幻化成一片模模糊糊的灰影，我撓了撓酸脹的頭皮，晃了晃腦袋，灰影又合成了素素，素素站在八仙桌前，面前是一口棕色皮箱，荊釵布裙一雙眼，臉上掛著不甚明晰微笑，她的聲音透過粘稠的空氣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明明是不長的距離卻像是隔了山，間著水。
　　“你醒了”她笑著說“我要走啦，贖我的人來了。”
　　“你要走？”我剛睡醒的腦子里有點懵。
　　“是啊，我要走了?！彼厮靥崞鹆嗽缫呀?jīng)收拾好了行李箱，棕色的箱子閃著透明的漆光，有的干涸，有的流淚。
　　“那我怎么辦?！蔽业暮眍^滾出這樣一句話。
　　“你？你想多了，人總會活著的。”
　　許多年之后我總會想起當(dāng)年的那個微笑那個背影，素素停在門口，回頭一笑，臉上是淡淡的梨渦，眼睛里的的霧卻散了，旋即轉(zhuǎn)身離去，她的后背挺得筆直，一路向前，再無回頭，端的是看破紅塵。
　　我不想承認，可是她確實說得對，人總要活著，沒有誰離不開誰。
　　素素走了以后，我的人生還是照舊進行，多么絕情而冷冽的預(yù)言。紅霞對我很好，我也開始學(xué)著愛她。她在我心目中，是永遠不可能喜歡上的人?？墒怯幸粡堥L期飯票也挺好。
　　最起碼，不用再嘗餓和冷的滋味兒了。
　　眼前的這塊面包，就算上面沒有紅豆也依舊賣得出去，可是如果沒有面包的話，紅豆怕是沒有人會去買。
　　面包終究是是果腹的，紅豆終究離不開面包。
　　詭異的微笑在我臉上展開，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淚橫飛，笑得聲嘶力竭，笑得不分東西。身邊的紅霞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我。
　　“你笑什么？”
　　“紅豆面包。”
　　“想吃的話”紅霞慢慢悠悠地從手提包中掏出幾塊大洋“去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