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一不慎 流弊叢生——趙彥春先生譯注《三字經(jīng)》(《英韻三字經(jīng)》)指瑕
近讀趙彥春先生譯注《三字經(jīng)》(《英韻三字經(jīng)》)頗為欣喜。一部中國古代啟蒙讀物被翻譯得簡潔明快而又易于誦讀堪稱難能可貴,這需要中外兼通。實在應(yīng)該感謝趙先生為我們提供了這本佳作。
但是,誠如趙先生在《跋》中征引呂叔湘先生所說,“稍一不慎,流弊叢生”。呂叔湘先生是在《中詩英譯比錄》序言中說這番話的。他說:“不同之語言有不同之音律,歐洲語言同出一系,尚且各有獨特之詩體,以英語與漢語相去之遠,其詩體自不能茍且相同。初期譯人好以詩體翻譯,即令達意,風(fēng)格已殊,稍一不慎,流弊叢生?!眳蜗壬嗽捠蔷汀爸性娪⒆g”而言,是說把中詩以詩體翻譯成英語是一個難以回避的陷阱。當(dāng)然,《三字經(jīng)》不是詩,是一般韻文,因而沒有講求“詩意”的困頓,但是由于古今文化嬗變、中外文化殊異,要用另一種韻文將它翻成既符合“信、達、雅”的要求、又具有同樣通俗性的普及讀物,其難度也不減譯詩。趙先生在這方面作了很大努力,而且也卓有成效。
例如,“有典謨,有訓(xùn)誥,有誓命,書之奧”這幾句,列出了較為生澀的典籍名目,翻譯出來,做到既達意又典雅,難度可想而知,但趙先生的譯文做到了,讀來頗有韻味:
“Canons,duties, plans,
Edicts, and bans,
And imperial mandates,
Are History’s aggregates.”
對趙先生的《英韻三字經(jīng)》,我想,讀者讀了會體會到作者的之用功甚篤。
我這里同時要說的是,趙先生這本譯注《三字經(jīng)》,還是頗有些瑕疵的,雖然瑕不掩瑜。以下試言之:
一、讀音有誤,有的釋義不確
1.“弟于長,宜先知?!贝颂幍摹暗堋弊⒁魹閇dì],誤,當(dāng)注為[tì],義同“悌”。
2.“此五臭,鼻所嗅?!贝颂幍摹俺簟弊⒁魹閇chòu],誤,當(dāng)注為[xiù],氣味的意思。作者在漢語注解中以“臭味”言之,不妥。
3.“曰平上,曰去入?!贝颂幍摹吧稀弊⒁魹閇shàng],誤,當(dāng)注為[shǎng],漢語聲調(diào)“平、上、去、入”之“上”讀[shǎng],即“上(shǎng)聲”。
4.“斬齊衰,大小功?!贝颂幍摹八ァ弊⒁魹閇shuāi],誤,當(dāng)注為[cuī],同“缞”。
5.“詳訓(xùn)詁,明句竇?!薄白x”誤作“竇”,“竇”當(dāng)為“讀”:“詳訓(xùn)詁,明句讀?!彪m然此處之“讀”也讀如dòu,但不能寫作“竇”?!案]”無“讀”(dòu)義。
6.“著六官,存治體。”“著”當(dāng)為“著”:“著六官,存治體?!薄爸睙ozhù音,也無“著”義,但“著”有“著”義。此處將“著”改為“著”,讀音、語義均誤。
7.“蔡文姬,能辯琴?!贝颂幍摹稗q”字誤,當(dāng)為“辨別”之“辨”。
8.“泌七歲,能賦棋。”此處的“泌”注音為[mì],誤,當(dāng)注為[bì],唐代中期著名道家學(xué)者、政治家李泌的名字。相應(yīng)的英譯Mih亦誤。
9.“人遺子,金滿籯。”此處的“遺”注音為[yí],誤,當(dāng)注為[wèi]。遺(yí)有遺留之義,與名詞構(gòu)成偏正結(jié)構(gòu),如遺產(chǎn)、遺孀、遺腹子;遺(wèi)有給予、贈與之義,與名詞構(gòu)成動賓關(guān)系,如“置幣遺單于”。顯然,如果“遺子”之“遺”讀如yí,那么“遺子”就成了遺留之子、遺腹之子之類了;而“遺子”之“遺”讀如wèi,就是給予兒子了。此處的意思當(dāng)是:別人給予兒子的是滿籠的金子,而我只是以經(jīng)教子。
二、釋義有誤,因而譯文不妥
1.“孝于親,所當(dāng)執(zhí)?!睗h語解釋為“這種行為是每個孝順父母的人都應(yīng)該實行和仿效的”,不符合原意。原文是以黃香九歲而知溫席的故事教育孩子,要求孩子們向黃香學(xué)習(xí),孝敬雙親的,是所有孩子們都應(yīng)當(dāng)做的,而不是說“每個孝順父母的人”應(yīng)該做的——這樣的解釋不僅不合“孝于親”的原意,也不合全句的原意;這樣解釋,便成了要那些孝順的人去學(xué)習(xí)“溫席”這個具體的行動了。與此相聯(lián)系,英語譯文“Follow this one,This filial son”也就有同樣的不能達意的缺憾。相比來說,翟理斯的譯文是很到位的:
“Filial piety towards parents,
Is that to which we should hold fast.”
2.“此五行,本乎數(shù)?!睗h語解釋為“五行根據(jù)一、二、三、四、五的數(shù)理,相生相克”,這顯然是把“本乎數(shù)”理解為由數(shù)而來,而“五行”只是說這“水火木金土”作為運化生克之“行”有五種而已,而不是一、二、三、四、五這五個數(shù)字的“理數(shù)”是“五行”的根據(jù)。因此,英語解釋“They form a system of cheeks and balances depending on the combination and function of the numerals,that is,one,two,three,four,and five”也就游離于本旨。實際上這里的“數(shù)”不是數(shù)字、數(shù)目,不是numerals,也不是一、二、三、四、五這五個數(shù)字的所謂“理數(shù)”,而是事理、規(guī)律、法則,“五行”就是本乎這樣的“數(shù)”來說明萬事萬物發(fā)生變化的。
3.“曰黃道,日所躔。曰赤道,當(dāng)中權(quán)?!睗h語解釋說:“地球圍著太陽轉(zhuǎn),太陽圍著銀河系轉(zhuǎn)。‘黃道’指地球圍繞太陽運行的軌道,‘赤道’指地球中央那條假想的大圓圈?!眲?chuàng)作《三字經(jīng)》時,中國人尚不知是“地球圍著太陽轉(zhuǎn),太陽圍著銀河系轉(zhuǎn)”,而是以張衡的渾天說為依據(jù),把太陽在天球上的運行軌跡(視運動軌跡)叫作黃道”——“日所躔”就是這個意思?!俺嗟馈币膊皇恰爸傅厍蛑醒肽菞l假想的與地球垂直的大圓圈”,而是通過觀測而得知的垂直于天球南北極軸把天球平分成南北兩半的大圓圈,即天赤道——“曰赤道,當(dāng)中權(quán)”是說天赤道是“當(dāng)中權(quán)”而知之的,不是“假想”的地球上的那個“大圓圈”。因此,無論是與漢語解釋相應(yīng)的英文解釋,還是《三字經(jīng)》譯文,都是遠離了《三字經(jīng)》本旨的。
4.“此四瀆,水之紀(jì)。”漢語注釋說“這四條大河是中國河流的代表”,相應(yīng)的英文注釋則稱之為“The four representatives”,這也離原意太遠。原文中的“紀(jì)”是記載的意思,因而這一小節(jié)的意思是說,“四瀆”是對江(長江)、河(黃河)、淮(淮河)、濟(濟水)的記載。對正文的英語譯文,“These rivers/four all along outpour”,離開本旨也就更遠了。
5.“有蟲魚,有鳥獸。此動物,能飛走?!睗h語注釋說是“中國的動物類”,英文注釋是“make the fauna of China”,都是無意義的衍生,也不確當(dāng)。為押韻,作者調(diào)整了原文四種動物的順序,是可以的,但是譯文“These creatures cry/Run or fly”增加了“cry”不妥。
6.“八音”應(yīng)是八種材料制成的樂器,而不是八種材料?!稗斯稀ね?、皮革、木塊、石頭、金屬、絲線與竹子”是“八音”的制作材料而不是“八音”。
7.“有古文,大小篆。隸草繼,不可亂?!睗h語解釋說:“我國的文字演變出了古文、大篆、小篆、隸書、草書這五種主要形式。這些一定要認(rèn)清楚,不可搞亂了?!边@種解釋是錯誤的。古文包括小篆、大篆,而不是與大篆、小篆、隸、草對等的書體。隸書、草書是“今文”。正確的意思是:書體有古文,包括小篆、大篆,后來繼之而產(chǎn)生了隸書和草書。現(xiàn)在通常所說“古文”還包括甲骨文,但創(chuàng)作《三字經(jīng)》時尚不知甲骨文,故謂“有古文,大小篆”。因此,“大小篆”與繼而出現(xiàn)的“隸草”是古今文字之別,“不可亂”。作者的英語解釋和英文翻譯都搞亂了。
8.“群弟子,記善言?!北疽馐强鬃拥牡茏觽冇涗洝⒄淼目鬃优c他的弟子們精辟的談話,但漢英解釋和譯文都舍棄了“群弟子”這個主語,成為“《論語》二十篇,記載的是孔子及弟子們之間的言論”(Dialogues between Confucius and his disciples;Confucius,his disciples/Gave off sparkles)了。這種解釋和翻譯容易造成對“記善言”的“群弟子”這個主語的忽視和誤解。
9.“詩書易,禮春秋。號六經(jīng),當(dāng)講求?!睗h語與英語注釋都說是在《詩》、《書》、《易》、《禮》、《春秋》之外再加上《樂》,誤。六經(jīng)是《詩》、《書》、《易》、《禮》、《春秋》的總稱,其中,《禮》分戴德選編的“大戴禮”、戴圣選編的“小戴禮”,這就是《三字經(jīng)》在后文談“禮”所說的,“大小戴,注禮記?!币簿褪钦f,合而言之,《詩》、《書》、《易》、《禮》、《春秋》就是六經(jīng);析而言之,《詩》、《書》、《易》、“大戴禮”、“小戴禮”、《春秋》是六經(jīng)。又因“小戴禮”中有《樂記》篇目,所以說“述圣言,禮樂備”。這里所說的“樂”,不是六經(jīng)中獨立的“經(jīng)”。
以上所談,是就趙先生譯注《三字經(jīng)》存在的某些瑕疵擇要而言之,還有些尚需進一步探討的問題,此處不作論列。
當(dāng)今正值普及和加強國學(xué)教育之際,誠望有注釋、翻譯佳作不斷問世,但也就同時要求教育工作者防止“稍一不慎,流弊叢生”的后果。所以不避淺陋,略陳管見,并就教于方家。
?。ㄗⅲ罕疚淖髡邽槭∥h校教授、《理論學(xué)刊》原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