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文化地理
10月23日,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徐強做客文學生活館,從文化地理的視角梳理汪曾祺的生平經(jīng)歷。徐強以幽默風趣的口吻,為聽眾講述了不少有關汪曾祺的趣事。
文學史研究的空間轉向
今年上半年,由中南民族大學王兆鵬教授主持制作的軟件《唐宋文學編年地圖》上線試運行。這份電子地圖將唐宋時期文人的創(chuàng)作活動放到時空的坐標上,當鼠標移動到某一坐標處,就可知道某人在某時某地寫了什么詩或詞,實現(xiàn)了文學活動從歷史線條到空間定位的跨維度轉換。徐強在講座中展示了一些截圖,圖上分別標記了李白、杜甫、韓愈、岑參、孟郊、蘇軾、文天祥和李清照等人的創(chuàng)作軌跡,遍布大江南北,簡潔清晰。
近百年來中國文學史研究大體上一直采用“藤瓜范式”的方法,即文學史的時間進程為“藤”,作家作品猶如結在“藤”上的“瓜”,大家大“瓜”,小家小“瓜”,然后依次排列,循時而進?!疤俟戏妒健笨此铺峋V挈領,脈絡清晰,實則片面,其偏失就在于過于注重時間一維的線性演進,而普遍忽視空間形態(tài)及其與時間形態(tài)內在交融的立體圖景,結果不能不以犧牲文學史本身的多元性、豐富性為代價。
《唐宋文學編年地圖》則是將眾多文人的籍貫、生平、文學活動場域等多種元素納入到文學史的考察當中來,試圖恢復出一個立體的人物。這是當前文學史研究正在醞釀的一個轉型。不僅總體的文學史正在經(jīng)歷這樣一種轉變,對于個體作家的研究也同樣經(jīng)歷著轉變。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當中早有提及:
“茍今世之編著文學史者,能盡取當時諸文人之作品,考定時間先后,空間離合,而總匯于一書,如史家長編之所為,則其間必有啟發(fā)?!彼岢鲆獙ⅰ皶r間先后”與“空間離合”相互融合,很有預見,也很中肯,對于克服長期流行的“藤瓜范式”之弊、重構一種時空并置交融的理想的新型文學史范式頗有借鑒意義。
文學地理學,是以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之關系為研究對象的一門新興學科。“文學地理”概念,最早由近代學者梁啟超先生提出。前文所提及的文學史研究轉型,與文學地理學的內涵與運用息息相通。
梅新林在《中國文學地理學導論》中表述,文學地理當中所謂的“地理”,包括四個層序:一是作家籍貫地理,二是作家活動地理,三是作品描寫地理,四是作品傳播地理。對這四個層序動態(tài)、立體、綜合的分析研究,不僅可以使我們更真切地了解文學家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復原經(jīng)過文學家重構的時空場景,揭示隱含于文學家意識深層的心靈圖景,而且還可以由此探究文學傳播與接受的特殊規(guī)律。對于作家籍貫地理——一個作家出生地——的研究是非常有意義的。例如出生于山東高密的作家莫言,高密的歷史、現(xiàn)實環(huán)境和文化土壤,孕育了莫言和他的寫作。一個作家之所以成為這樣的作家,籍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再看作家活動地理,很少有作家一直在籍貫地活動,汪曾祺20歲之后就一直在外游歷,足跡遍布中國很多省份。作品描寫地理,指的是作品里所寫到的空間和場域,既有真實的、進行文學活動時置身其間的地理空間,也包括想象出來的、并非現(xiàn)實存在的空間。至于作品的傳播地理,一般需經(jīng)歷較長時間以后,才能對一個作家的作品傳播地理的狀態(tài)進行全面的描繪與評判。文學地理的要素有很多,總的來說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自然地理要素,包括地勢地形、山川澤野、氣候時序、自然物產(chǎn)等。相比而言,更重要的是人文地理要素,如史跡傳說、鄉(xiāng)邦文獻、信仰系統(tǒng)、產(chǎn)業(yè)結構、文藝傳統(tǒng)、方言俗語和民風民俗等,其中民風民俗還包括了生產(chǎn)、節(jié)令、儀式、禁忌等眾多方面。
汪曾祺的文化地理
一、文人“游觀”之傳統(tǒng)
眾所周知,中國文人自古就有“游觀”的傳統(tǒng),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而且一些文人名字里就有游和觀二字,如秦觀字少游,陸游字務觀等。汪曾祺也不例外,他“喜歡東看看、西看看?!腥藛栁沂窃鯓映蔀橐粋€作家的,我說這跟我從小喜歡東看看西看看有關”,縱觀其生平游歷,可以說是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
汪曾祺是一個特別好奇的人。他每到一個新地方,都喜歡與陌生人聊天;在市場上看到他所不認識的菜品,會問這叫什么名字,生長期有多長,應該怎么做才好吃。汪曾祺曾在北京豐臺蒲黃榆居住過,那時蒲黃榆一帶還沒有開發(fā),還是大片田地,他每天都會出門與菜農(nóng)聊天。后來出了一本雜文集,名叫《榆樹村雜記》,他在自序中講到,這本雜記里的好多故事,是他和周圍的人“聊”出來的。
汪曾祺的作品中,有很多人物似乎都有他本人的影子。大眾最為熟知喜愛的小說《受戒》中的明海,就是一個有著好奇心的小和尚。舅舅帶著從來沒出過遠門的明海去當小和尚,從縣城到小廟的路上,經(jīng)過一個湖?!昂么笠粋€湖!穿過一個縣城??h城真熱鬧:官鹽店,稅務局,肉鋪里掛著成邊的豬,一個驢子在磨芝麻,滿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賣茉莉粉、梳頭油的什么齋,賣絨花的,賣絲線的,打把式賣膏藥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勁地推他:‘快走!快走!’”還有一篇類似于兒童文學的作品《曇花·鶴和鬼火》,以一個名叫李小龍的孩子的視角,寫他心中的一些奇思怪想。通過汪曾祺的描繪能夠想象得到,李小龍每天上學的路上,腳下踢著一個石子,遇到有意思的地方、經(jīng)過街道兩邊各種各樣的店鋪,他都要去看一看;誰家門口的花兒開放了,他都會第一時間感知到。汪曾祺對于李小龍、明海的描繪,在某些層面上映射出他本人也有這樣的好奇心。
汪曾祺一生中足跡所到之處分布非常廣泛。全國當今34個省級行政單位當中,似乎只有青海、寧夏和澳門他沒有去過。他曾經(jīng)這樣寫道:“我到過不少地方……但我于這些地方都只是一個過客,雖然這些地方的山水人情也曾流入我的思想,畢竟只是過眼煙云?!钡词故亲唏R觀花,他也每有記載有所反映。汪曾祺的游記之作可謂當代游記文學中的佳品。他用獨到的眼光,對于不同地域的景色、風物、民俗、方言等饒有發(fā)現(xiàn),他的游記有豐富的人文地理學意義。汪曾祺還敢于借用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文題來創(chuàng)作,他的兩篇游記《桃花源記》和《岳陽樓記》,用白話文寫出了我們這個時代不同的桃花源和岳陽樓,有著特殊的價值與意義。
汪曾祺亦在山東留下過足跡,先后三次登臨泰山。第一次是在上世紀70年代,作為編劇在山東宣傳京劇樣板戲《沙家浜》時途徑泰山。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汪曾祺并未留下很多作品,包括這次泰山之行。1986年和1991年,他兩次登臨泰山,留下散文《泰山拾零》和《泰山片石》。1982年,他有過一次魯西之行,從魯西北的德州、平原,一直到魯西南的菏澤、巨野、梁山,到處游覽、做講座,寫下了《菏澤游記》。汪曾祺還寫過一些與濟南相關的散文,語言活潑。其中一篇《我的小學》中這樣寫:“教六年級國文的是張敬齋,張先生據(jù)說很有學問,他教我們《老殘游記》,講得有聲有色。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大明湖上的對聯(lián):‘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這使我對濟南非常向往。”1996年,他畫了一幅《秋山紅葉圖》,題詞中引用《老殘游記》中非常有名的一句話:“一路秋山紅葉,老圃黃花,頗不寂寞。到了濟南府,進得城來,家家泉水,戶戶垂楊……”這幅圖據(jù)傳還保存在濟南的舜耕山莊。汪曾祺還寫過一篇文章叫《詩人韓復榘》,文章寫道:“山東關于韓復榘的故事甚多。最有名的是:‘蔣委員長提倡新生活,俺都贊成。就是‘行人靠左走’,哪,右邊誰走呢?’他游泰山,詩興在發(fā),口占一首,叫人筆錄下來。詩曰:‘遠看泰山黑糊糊,上邊細來下邊粗,有朝一日倒過來,下邊細來上邊粗。’可謂氣魄大矣。游趵突泉,亦得一詩:‘趵突泉,泉趵突,三個泉眼一般粗,咕嘟咕嘟又咕嘟?!n詩當用濟南話讀,才有味道。但其實韓復榘是河北霸縣人,說話口音想也不是山東口音。然而山東人愿意叫他說山東話,恁有啥辦法?”此為笑談。
二、人生的五個“軸心”
一位作家的“活動地理”往往會比較豐富、廣泛,涉及到很大的地域。在這些地域中,總有一些核心的城市或者地區(qū),是他居住時間更長,印象更深刻,描寫更頻繁,介入他的文學記憶、文學描繪的深度更大一些的空間,這些我們稱之為軸心。對于汪曾祺來說,真正對他的成長與創(chuàng)作具有塑形作用、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無疑是他居住時間較長的五個地方:高郵(1920-1939)、昆明(1939-1946)、上海(1946-1948)、北京(1948-1997)以及張家口(1958-1961),這五個城市就是汪曾祺活動地理的軸心??v觀汪曾祺的一生,他1920年出生在高郵,讀書期間輾轉鎮(zhèn)江、江陰、淮安、揚州、鹽城的幾所中學寄讀,1939年離開高郵到昆明投考西南聯(lián)合大學;1946年到1948年在上海致遠中學任教;1948年開始寄居北京直到1997年去世。其間有段“插曲”,是在1958年被劃為右派,發(fā)配到了張家口,到1961年才回到北京。
1.故鄉(xiāng)高郵
高郵地處蘇中,屬于“淮南江北海西頭”的揚州地區(qū)。這里是吳越文化、齊文化、魯文化等多元文化的交匯之所,而以吳越文化為主調。高郵也是大運河流經(jīng)的一個關鍵之地,運河在溝通高郵與南北文化方面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
汪曾祺在高郵出生,生活至19歲,1939年離開,1981年在闊別40年后才第一次重歸故里。作為其出生和早年的成長受教之地,高郵無疑是汪曾祺人格的奠基之地。在此生活期間他還沒有展開其藝術生涯,卻已飽受民風文化傳統(tǒng)的浸潤,養(yǎng)成樸素的審美觀。日后他到昆明開始寫作生涯的時候,高郵自然地成為他寫作的一個重要的題材來源,但完全以高郵為背景的作品并不算多,1949年出版的《邂逅集》中收錄的《雞鴨名家》就是一個典型。經(jīng)過感情長期醞釀發(fā)酵,汪曾祺在上世紀80年代復出文壇的第一個代表作,恰恰是“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舊夢”的《受戒》;1985年結集的《晚飯花集》是汪曾祺故鄉(xiāng)書寫的一次集中迸發(fā),在全書共31題中,高郵題材占到18題之多。由此可見,故鄉(xiāng)高郵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已經(jīng)大幅進入汪曾祺的描寫地理之中,正如他在《回鄉(xiāng)書贈母校諸同學》詩中所寫:“鄉(xiāng)音已改發(fā)如蓬,夢里頻年記故蹤?!笨梢哉f到晚年,高郵愈發(fā)成為他寫作中最重要的靈魂家園和藝術領地,無論在取材自覺上,還是挖掘深度上,他的故鄉(xiāng)書寫都達到了新的境界,極好地詮釋了“童年記憶”在藝術家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地位,也成為中國現(xiàn)代“小城敘述”的一個典范。
高郵是一個“水世界”,大運河自北向南,流經(jīng)高郵城西,運河西側是中國第六大淡水湖高郵湖。高郵湖是一個懸湖,湖堤的高度要高于運河,而河堤的高度又遠高于高郵主城,因此高郵得了一個“盂城”之稱。汪曾祺對此有過生動準確的描繪:“運河是一條‘懸河’,河底比東堤下的地面高,據(jù)說河堤和墻垛子一般高。站的河堤上,可以俯瞰堤下的街道房屋。我們幾個同學,可以指認哪一處的屋頂是誰家的。城外的孩子放風箏,風箏在我們腳下飄。城里人家養(yǎng)鴿子,鴿子飛起來,我們看到的是鴿子的背。幾只野鴨子貼水飛向東,過了河堤,下面的人看見野鴨子飛得高高的?!庇捎谑怯鄢?,所以高郵非常容易發(fā)生洪澇災害,無論是高郵湖決堤還是大運河決堤,受災的首當其沖是盂城。
汪曾祺作品中對水世界的描寫,體現(xiàn)在地理環(huán)境、生產(chǎn)活動、自然災害和精神價值等多個層面。
首先是對地理環(huán)境與生產(chǎn)活動的描寫。在汪曾祺的潛意識和記憶當中,一切都與水相關,這就使得他在作品中所描寫的一切都水意盈盈?!洞竽子浭隆分羞@樣寫道:“淖,是一片大水。說是湖泊,似還不夠,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淼的。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冬天,下雪,這里總比別處先白?;┑臅r候,也比別處化得慢。河水解凍了,發(fā)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缮持尥鶘|,要經(jīng)過一座漿坊?!瓭{坊有四五個師傅忙碌著。喂著兩頭毛驢,輪流上磨。漿坊門外,有一片平場,太陽好的時候,每天曬著漿塊,白得叫人眼睛都睜不開。炕房、漿坊附近還有幾家買賣荸薺、茨菇、菱角、鮮藕的鮮貨行,集散魚蟹的魚行和收購青草的草行。過了炕房和漿坊,就都是田疇麥垅,牛棚水車,人家的墻上貼著黑黃色的牛屎粑粑,——牛糞和水,拍成餅狀,直徑半尺,整齊地貼在墻上晾干,作燃料,已經(jīng)完全是農(nóng)村的景色了?!蔽闹刑峒暗氖V蒿、蘆荻、漿坊、牛棚水車等,都是水鄉(xiāng)特有的元素。
其次是對自然災害的書寫。1931年,汪曾祺11歲的時候,江淮流域發(fā)生了特大洪災,這也是二十世紀中國災難史上慘烈的一頁。據(jù)高郵縣志載,這次洪災期間,里運河堤決口46處,里下河地區(qū)1226萬畝農(nóng)田失收,房屋倒塌260萬間,淹死餓死7.7萬人。其中,高郵縣決口10處,僅擋軍樓一處就死傷、失蹤1萬多人,泰山廟附近撈尸2000多具,慘不忍睹。彼時汪曾祺全家住進竺家巷一個茶館的樓上。直到約一星期后水退。糧食絕收,茨菇芋頭卻豐收。汪家雖不至于挨餓,但沒有菜吃,老是吃茨菇湯、芋頭梗子湯。這場洪災給年幼的汪曾祺留下了非常不愉快的記憶,日后亦多次出現(xiàn)在他的筆下。他在1981年寫了小說《釣魚的醫(yī)生》,其中主人公醫(yī)生王淡人據(jù)說是以他的父親為原型來寫的。汪曾祺的父親是個非常有趣的人,是位跳高運動員,各種樂器都玩得通,又會唱戲、畫畫、扎風箏,對孩子們非常寬容,且急公好義,在當年的洪水中劃船賑災。這些就被汪曾祺安在了王淡人的身上。小說中寫道:“王淡人就用了一根結結實實的撐船用的長竹篙拄著,在齊胸的大水里來往奔波,為人治病?!犝f泰山廟北邊有一個被大水圍著的孤村子,一村子人都病倒了。但是泰山廟那里正是洪水的出口,水流很急,不能容舟,過不去!他和四個水性極好的專在救生船上救人的水手商量,弄了一只船,在他的腰上系了四根鐵鏈,每一根又分在一個水手的腰里,這樣,即使是船翻了,他們之中也可能有一個人把他救起來。……眼看這只船在驚濤駭浪里顛簸出沒,終于靠到了那個孤村,大家發(fā)出了雷鳴一樣的歡呼。這真是玩兒命的事!”這是他關于水災的記憶和書寫。
再看精神價值層面。水在汪曾祺的作品中上升為一種精神的象征,或者說作為一種潛在的精神力量,影響了他的世界觀,進一步可以說是影響了這個地區(qū)人們的集體無意識。高郵文化有一種疊合性。汪曾祺受儒家影響很深,但也應看到,高郵文化中存在的儒家之外的很多異質因素也同樣濡染到他,例如,他作品中的主人公涉及五行八作,反映出高郵地區(qū)濃郁的工商傳統(tǒng)。在溫柔敦厚之外,高郵文化傳統(tǒng)中的人生意識、道德觀念似乎也沾染了水的特性,比純粹儒家傳統(tǒng)更為寬容、靈活、靈動;在“正襟危坐”的嚴肅刻板之下,多了一些游戲和娛樂的精神,和對自由自在的追求。 (未完待續(xù))(整理:文學院 仇子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