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
爺爺死了。我的姑姑們在得知這一消息后,反應(yīng)各不相同。
大姑來時的陣勢最為驚人。爺爺?shù)倪z體蒙著白布放在堂屋正中,一陣嚎哭聲忽然從遠處傳來:“我的大呀……我的大呀……”我的大姑邊哭邊晃動肥胖的身體,弓腰駝背半跑半爬地沖進家門,在鄉(xiāng)鄰的攙扶下?lián)湎蛄藸敔數(shù)倪z體。她的哭聲越來越真切,讓人感到悲痛。她左手扶床右手猛地掀開了爺爺身上的白布,掙扎著攀爬著要直立起身子看爺爺一眼。父老鄉(xiāng)親們攙扶著我大姑呼道:“節(jié)哀呀!大姐,這是喜喪!喜喪!”
站在門口我便遠遠望見了二姑。她雖一如既往的干瘦,但仍有著務(wù)農(nóng)婦女的強壯身板。她哭哭啼啼趿趿拉拉地走了過來,連淚水和哭聲都帶著吝嗇小氣。無怪乎鄉(xiāng)鄰們對她有著如此低廉的評價———單眼皮,腫眼泡,炒菜不放醬油的莊戶刁。母親更是怨恨地稱其為“鱷魚的眼淚”。在我母親偏頗的評價中,二姑的眼淚不僅數(shù)量稀少,連質(zhì)量也有假冒偽劣之嫌了。
我不知道三姑是何時進來的。三姑和我們一家人都是皮包骨頭的瘦弱身板,但她顯得更加病態(tài),行動如林黛玉般弱柳扶風(fēng)。當(dāng)我看到她時,她已哭得幾近休克,全身好似沒了骨架癱軟在地,披頭散發(fā)、涕泗橫流。她的嚎哭不如大姑般排山倒海,卻有自己獨特的音質(zhì)———尖細(xì)幽深連綿不絕。三姑嘴巴不停抖動但聲音模糊不清,猛地呼喊了一聲:“我的大呀……我的大呀……”便昏厥過去。鄉(xiāng)親連忙掐人中灌鹽水,忙呼:“妹子呀!忙起來!這是喜喪!喜喪!”
發(fā)喪那天大雪紛飛,天地呈現(xiàn)一片素色,更顯莊重肅穆。防雨防雪的軍綠色大棚緊挨堂屋向外搭建,棚子下一四方高腳紫紅色供桌,豬頭燒雞鯉魚在前,瓜果桃李在后,左上角的三盞青銅爵增添了一份神秘莊嚴(yán)的氣氛。供桌兩旁為兩位德高望重知書達禮的鄉(xiāng)鄰,身著黑衣垂手而立。相鄰兩側(cè)大棚內(nèi)壁為披麻戴孝相向而跪的賢孫,父輩和姑姑們則跪在堂屋內(nèi)守護爺爺遺體。大棚外大雪不見消停,一層又一層鋪灑下來,鄉(xiāng)鄰不停地拿著掃帚打掃積雪,露出下面供人跪拜的棉毯。忽的樂聲大作,喧騰刺耳,大伯弓腰走近棚內(nèi)跪于供桌之下,身后烏烏泱泱的小字輩則跪在棉毯之上。樂聲愈加激烈急促,黑衣老者便喊道:“一叩首!”這聲音充沛有力穿過重重雜音進入眾人耳膜。跪拜男子聽從口令,雙手抱拳,彎腰叩首。黑衣老者便雙手持一青銅爵在空中劃一弧線遞給大伯,大伯雙手過頂接過銅爵,劃一弧線從胸前而過遞給另一側(cè)老者放于供桌之上,如此三次。三次過后左側(cè)老者便用極大氣力喊一聲:“謝……”聲音悠揚洪亮,綿延不絕?!爸x”字一出口,堂屋內(nèi)便噴出嘈雜哭聲,予以回應(yīng)。
如此種種,給了跪于靈棚之內(nèi)的我極大神秘感自豪感。我憑借與死者親密的關(guān)系,可以長久地跪立于此,參與如此盛大莊重的儀式。注視并聆聽著,感到自己是一個成年人,而不再是任人呼喊的孩子,不再被人忽視,有了一份職責(zé),一份存在感。我幻想著自己何時可以成為那主持指引著一切的黑衣老者,雙目如電雙耳垂肩雙手過膝,孝子賢孫、外戚來賓皆聽從指揮,可謂崇高可謂光榮。
約摸十二點,眾人悲痛達到了頂峰,樂聲與哭聲也急促起來。我長久地跪于大棚之內(nèi),導(dǎo)致雙膝酸痛,聲浪一波接一波搞得我頭昏腦脹?!霸趺催@么慢?怎么這么多人?還可以這樣哭嗎?怎么都瞎哭不掉淚?”我看到有人用手帕捂住眼睛,一彎腰,干喊兩聲“嗚嗚嗚……”便木然地離開。
那一天我聽了各種各樣的哭聲———假意地干嚎、自然地落淚、真情地呼喊、死命地慟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這些哭聲以爺爺為中心組成一張細(xì)密大網(wǎng),包含著他與社會、社會與他。
我曾一直困惑,爺爺?shù)乃劳鰹楹螘鹑绱硕嗳说牡磕睢V钡接幸惶鞂W(xué)習(xí)了馬克思主義才明白:社會是由人的關(guān)系所組成的。個人只有在親人、好友間的交互中才能顯現(xiàn)出他存在的意義,而獨立的個體是無意義的。
所以我明白了:他們的出現(xiàn)意味著爺爺活過,他們的到來意味著爺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