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愧故鄉(xiāng)
今年7月15日,適逢明清之際著名思想家、曠世大儒亭林先生顧炎武誕辰之日。此前一日,應邀前往先生故里———水鄉(xiāng)古鎮(zhèn)千燈做專題講座,也是給了我一個緬懷祭奠、知恩回報的機會。
亭林先生是我老鄉(xiāng),更是我念念不能忘懷的恩人。
回想學步路上,先生是我第一個親密接觸的歷史人物,雖然跨越了三百年的時空,對晤感應之間,一見如故,稱得上是啟我學業(yè)迷津的引路人。此后因緣又際會,因為先生的牽引,由遠而近,由古而今,有幸認識了一輩子“總在寫顧炎武的傳”的著名歷史學家趙儷生教授,就此開啟了我人生的第一次遠行,看似既定的生活軌跡隨之改變。
試想當年拜讀先生詩文,猶如梁任公讀《龔定庵全集》所云“若受電然”的感覺,混沌的狀態(tài)開始有所醒悟,覺得也該讀點書了,讀點史書,否則怎么對得起歷史學的專業(yè)?!
由亭林先生推開去,認識了比肩齊名、遙相呼應的黎洲先生(黃宗羲)、船山先生(王夫之),走進了那個被人稱為“天崩地裂”的風云時代、動蕩歲月……跡先生之心路之行蹤———幼承庭訓,少小博覽經(jīng)籍,來自嗣祖父的言傳身教,守節(jié)嗣母的清燈課讀,直至臨終留有“無為異國臣子,無負世世國恩”的囑咐,換得江山易改、秉性不移的堅韌前行。從昆山“歸奇顧怪”的狷介清狂,到常熟語濂涇畔的讀書隱居;從南京明孝陵前的幾度徘徊,到淮安清江浦上的喬裝商賈;從中州大地的田野考察,到華山腳下的結廬蟄伏……君不見———先生早年結過社、從過軍、坐過牢、經(jīng)過商,直至45歲孤身北上,一路向西,“登危峰,探窈壑,捫落石,履荒榛,伐頹垣,畚朽壤”,由齊魯而燕趙而關中。九州歷其七,五岳登其四,一馬一騾,長途跋涉,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那是何等腳踏實地的文化苦旅?!
君不見———先生所到之處,閱讀山川、閱讀歷史、閱讀社會、閱讀人生,心懷四海,身體力行,寫下《日知錄》《天下郡國利病書》《音學五書》《肇域志》等一系列濟時經(jīng)世、流傳后世的偉大著作。那是何等深謀遠慮的苦心孤詣?!
君不見———先生周游天下,交遍海內(nèi)豪杰,清苦自勵,高隱不仕,反清乎、復明乎?竊以為,錯也,錯也!究其本真皈依,豈是留戀前朝?堅毅不屈的遺民身份背后,分明浸透著遺世獨立的文化堅守。
……觸摸先生文字,無論是對外甥“激濁揚清”的拳拳忠告,還是對私淑弟子“不登權門,不涉利路”的殷殷勸勉;無論是《廣師》篇一連串“吾不如”的虛懷若谷,還是“二百年來未有此書”的確乎可信……更有 “博學于文,行己有恥”的學行之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家國情懷,大音希聲,氣壯山河,堪稱千古傳唱!
驚回首,別夢依稀。
就如故鄉(xiāng)之于游子,終是回不去的曾經(jīng),忘不了的過去。從明清史的沉迷,到晚清史的陶醉,經(jīng)此移“情”又別“戀”,不得不與曾經(jīng)交誼篤深的先生揮手致意,漸行漸遠。不過,講座甫歸后與家人坦言,以我一度傾心于明清史的歷史場景、時代語境,輔以多年來的積累和感悟,倘如寫一本先生傳記,寫出有血有肉有溫度的生命影像,感覺似乎綽綽有余。
轉而捫心又自問:時過境遷,談何容易?!先生泉下有知,定會笑我后生口出狂言!先生視著述為“采山之銅”,豈止“十年磨一劍”?!呼吁年輕人絕不能率爾操觚,輕言著述,否則必誤后學。
好在舊夢重溫,形象鮮活如昨:以《千秋家國夢》啟題,急就章的草擬提綱:諸如“博學于文”的文化視野、“行己有恥”的立身準則、“明道救世”的憂患意識、“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品質(zhì),更有“天下興亡”的歷史擔當,一定抓住了先賢內(nèi)涵豐富的品質(zhì);即興式的現(xiàn)場解讀,一定貼近了先賢孤懷宏遠的心魂。
炎炎夏日,循繞城趕赴,承蒙那么多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到會捧場,盡管書生用了心、盡了力,可惜會場內(nèi)空調(diào)不給力,慣常的背景音樂又意外地未能委婉伴隨,沒講幾句,已是汗流浹背。幾近二個半小時的講演,屏息凝神,勉力支撐,激情依舊盎然,自我感覺卻并不滿意。
一路歸途,抱愧無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