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 然 一 身
“采之,采之,采之你在何處?”“采之,采之,今日我聽到一個消息,從遙遠的西北傳來?!薄安芍?,采之,你猜是什么?嘿……在那里,第一場白雪已經(jīng)下了?!薄安芍?,采之,你還好嗎?我多想跟你,一起看雪?!?br> ……“男人是個癡兒?!苯址秽従佑腥诉@樣說。
也有人說這男人是個詩人,流浪詩人,作過幾首詩,不太出名。后來有人問,那他怎么癡了?無人作答,大多都瞎猜。媳婦跑啦?沒錢啦?被騙啦?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
男人口中總是念念有詞,無非離不開兩個字:采之。
采之是誰?在如今這個信息大爆炸的時代里,這個名字古樸得很,聽來著實有點格格不入。樓下有阿婆閑來多嘴,議論著,采之是個姑娘,以前跟他好過,后來丟下他,跑了。
也怪不得有人這樣想。男人九年前,就從一個不知名的小鎮(zhèn)子來到了這個城市,以撿破爛為生。每每淘出好一點的東西,便又開始采之采之地喚,眼睛里發(fā)著光。
他跟小孩子搶零食,后來被孩子的家人打了一頓,他便又開始喚道:“采之啊,你活得舒坦吶!可我卻苦啊!采之你說,我什么時候能再見你呢?”
喚著喚著,蒼穹便更遠了,天空依舊那么藍。
一記驚鴻深深鎖了清秋,候鳥遲遲緩緩地遷徙,斗轉(zhuǎn)星移,滄海作桑田。
而這男人,便一直一直癡著,在深秋涼意沾衣的晨曦,亦或是在沉沉暮靄里,他站立著,或端坐著,身上的舊衣多添了一件,手上多了只筆,唯一不變的,是那一聲又一聲的采之。
他在自己的衣服上寫詩,暗灰色的粗布長衣上,寫滿了一首接著一首的詩。
有過客好奇地偷偷去瞥幾眼,說他寫的詩,是那種華美典雅的詩,然而這種華美典雅的詩,卻并不適合這城市。這里有車水馬龍,高樓大廈;這里燈火通明,人群簇擁。獨獨,沒有詩意。偶有幾片枯黃的梧桐葉子從樹上飄落,也被一旁眼疾手快的保潔工人迅速收入那臟兮兮的垃圾袋中,用同樣臟兮兮的掃帚。
男人心疼了,跑過去一把將保潔工人手中的垃圾袋搶過,把里面滿滿的垃圾全部都倒了出來,四處尋摸著那幾片枯葉。
保潔工人急了,將男人推翻在地,罵道:“剛掃完的垃圾,就這么被你個傻子又倒出來!”
男人捧起那幾片樹葉,小心翼翼地放到梧桐樹下,念道:“采之……”,聲音滿是無奈。
“快走!”保潔工人厲聲呵斥道。男人抬頭望望梧桐樹,搖了搖頭,步履蹣跚地走遠。
之后的日子里,很少有人能看見男人在街上走了,因為他的腳跛了。他經(jīng)常獨自一個人坐在護城河邊上,呆呆地看著夕陽在水面閃閃的發(fā)光,看著護城河水徐徐地前行。
幾個初中生放學回家,一路嬉笑推搡,看到癡癡盯著水面的男人,便打開語文課本,手指著男人,笑道:“該不會是‘孔乙己’吧?偷了東西挨打了跑到這里來了嗎?”
男人依舊看著慢慢流淌的護城河,輕喚一聲:“采之……我聽見河流在唱著古老的歌謠呢,你能聽見嗎?”
護城河靜靜地、悄悄地、唱著。
古老的、悠長的、歌謠。
有一天,有個稚嫩的孩子,手拿著一本童話書,怯生生地跑到他旁邊。
孩子給男人講《小王子》的故事:講孤獨的小王子,講屬于小王子的星星,講為小王子綻放的那朵高傲的玫瑰花。
男人聽了,嗚嗚地哭。
哭完對身邊的孩子訴著:我也是小王子,我有棵樹。
孩子也哭,鼻涕眼淚蹭到男人身上。
冷冰冰的城市里,兩個相擁而泣的過路人。
男人在衣服上添了一首詩:
我有一棵樹,我是孤獨的小王子。
你是孤獨的小王子,你有一本童話書。
后來,那個給男人講故事的孩子走了,生了病,在孤兒院冰冷的小床上,死了。
臨死前,他把那本《小王子》轉(zhuǎn)交到男人的手上。
男人緊緊攥著那薄薄的書,站在護城河邊,望了好久好久,喚了好久的采之采之。
護城河淌著淌著,古老的歌謠,也唱著唱著,日復一日。
這一年,城市重新規(guī)劃,那條會唱歌的護城河里倒?jié)M了建筑垃圾,填滿了土。
自此,男人不見了。聽人說,他又到了一座有護城河的城市。
有人來到男人曾生活過的那個不知名的小鎮(zhèn)辦事,聽人說起他的故事,便問老槐樹下正下棋的老伯,男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老伯手中落下一子,擺擺手:“沒啥好說的,不過是,癡人一個罷了?!?br> 那人又問:“那他口中的采之是?”
老伯指了指身旁的這棵老槐樹,粗糙的虬枝,雕滿歲月的痕跡。風一吹,又一曲古老的歌謠。
“采之便是這棵樹?!?br> 這棵飽經(jīng)風霜的老槐樹,是孤獨的男人的老友。
“采之,采之,今年你還是獨自一棵樹嗎?”
“采之,采之,你……可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