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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周莊


  一直以來,我的游歷遠不及情深。我曾無數(shù)次想過三潭之中湖心待月,想過斷橋之上臥冰聽雪,想過洛川神女明眸善睞,想過山阿伊人披蘿帶荔。我更想過姑蘇之側(cè),小鎮(zhèn)漁歌……清早從蘇州出發(fā)到達周莊,在小鎮(zhèn)外的一家客棧落腳。好像是第一次造訪江南的民居吧,這格局只在小說里見過。我們的房間在二樓,經(jīng)過走廊,兩邊客房都開著門,強光下好像能看見不緊不慢下落的灰塵,好像能看見塵垢都四散,好像能看見下一個客人因為感受到暖陽的余溫而滿足的神態(tài)。打開房門,一切都是暖色系,紫底兒滾金邊的床旗、暖黃天鵝絨的窗簾、一燈如豆古韻盎然的壁紙加上藤編椅子草編筐,一切都親切得像是自己在民國的江南安了個家。
  從房間出來,登上十一級只有半個腳掌寬窄的樓梯,穿過儲藏室便是豁然開朗的天臺,一桿桿石柱子上拉著鐵絲,一條條被單帶著陽光的芳香,抬手撥開層層單薄的“陽光”,站在天臺的一角,俯眼看,是她,周莊。
  弄堂里抬眼半開半閉的木窗,垂眼濕漉漉的青石板與中間陽光篩下半明半晦的狹長空間共同編織成了一個朦朧的境界。每一株垂柳記載著一段歷史,每一塊石板講述著一段故事。凌霄之下阿婆啜著青梅酒追憶著曾經(jīng)的歲月,晨曦里丁香般的姑娘撐著油紙傘款步走過揉皺了愁怨的雨巷……周莊的風是靜的,云是靜的,水是靜的,魚是靜的,空氣被染靜了,時光被染靜了,客人的腳步也被染靜了,卻有碧波鼓動著。從來沒有人在這里抽煙,明眼的火星和干燥的煙灰實在太不合時宜,若是愿意就來一袋水煙吧,煙圈漸漸便會氤氳到濛濛煙水中。阿黃和阿花從來不會露出尖利的獠牙,也不會發(fā)出嬰兒哭號般的叫聲,從來看不見它們迫切地尋找什么或是倉皇地躲避什么。屋檐遮不住陽光了,便依偎在一起,若是拍在相機里,畫面也是很美好的;光陰變換了,便再分頭去尋各自的行當。說是行當罷,大抵就是尋個花架子睡下,客人看著喜歡,順著腦袋和脖子搔抓兩下,阿花也很受用,乖巧地往客人手上蹭蹭,兩顆心臟依著水波一起歡喜。
  雨水是周莊的常客,它的造訪總是一時興起,因為熟絡(luò),自然不用招呼。這不,沈萬三門前的銅牛背上的空氣依約看不清了,是雨太小的緣故,小的連身形都影影綽綽,待到院墻外的芭蕉被雨騷得微微而顫,我才緊走兩步躲到檐下了。正巧方才路過一處天井,說是賞雨用的,天色還早,便信步回去討個雅趣。如豆的黃櫨燈火在紅燈籠里跳動,映著墻上的卷軸成了妃色,這朦朧的畫面成了珍珠斷鏈般檐角落雨的背景,燈火、芭蕉、珍珠斷鏈和我的目光一同簌簌而顫,仿佛前世一著月牙鳳尾羅裙、遠山黛、點絳唇的姑娘和我對坐,一去經(jīng)年。出了沈宅后門,雨還在下,勢頭比剛才小了些。并不見有人打傘,若是換做家鄉(xiāng),不管多小的雨都是要打傘的,并不是因為矯情,可能還是雨水略微稀罕了吧,而今在沈萬三家鄉(xiāng),自然是要入鄉(xiāng)隨俗的了。
  次日清早,想著今天就要告別小鎮(zhèn)了,用完早飯便再一次走進來,想造訪些昨天沒經(jīng)過的角落。有了目的就不停歇地向深處走,不起眼的門楣上寫著“全福講寺”。進門走過一根又一根紅柱,總覺得這樣紅柱黃墻的搭配是可以使天命際會、風云變幻的,白色小圓窗容納了萬道,包孕了天地。難怪不起眼,原來進來的是后門,正門便氣派多了,五進大的石拱門,正經(jīng)一個像樣的空間,上香的、還愿的煙香裊裊、人來人往,呵!
  正門向東望去,全福長橋把講寺和對岸的風景周密地分成了園林理論中不均等的兩份。許多年前,那岸一定是踏歌踏舞、對弈論劍、河燈許愿的最好去處。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不知道是因為盛產(chǎn)蓮蓬所以愛食蓮蓬,還是因為喜愛所以盛產(chǎn),不論怎樣,蓮子和周莊的脾性是一樣的,味甘、性平,不染、不妖。桂花糖藕和蓮子清茶,一樣的清香,卻是一個甜一個苦,大抵是小時候喜歡吃糖藕,后來走出小鎮(zhèn),一年年聽著《歸鄉(xiāng)》嘗盡了滄桑后,回到小鎮(zhèn)便更想念蓮子苦澀的味道了吧,一盞清茶斟滿浮生浮沉,填一口歲月舊日余溫。
  我想,我與周莊是有緣的吧,雖沒有分得血液,卻繼承了命運。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周莊,我心中永遠的濃墨重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