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高老太爺?shù)那Ы鸫蟾攀切〕侵形ㄒ坏娘L(fēng)景。
高小姐穿著哥哥從上海買的最新款的皮鞋,穿著白裙子制服,戴著一頂黑色的垂紗小禮帽,時(shí)興的紗手套。恰巧回來這幾天是梔子花開的日子,她拖著行李箱施施然走過,風(fēng)也挾著一點(diǎn)清香。
高小姐考取了上海的女子學(xué)校,高老太爺比兒子做了大員更開心,喜上眉梢。大擺了筵席,連送菜來的下人都有一份“賞錢”。阿蕓的爹接了賞錢出來,躲在街角處細(xì)細(xì)數(shù)一遍。
“我們家小姐真是有出息!將來肯定要嫁個(gè)比少爺官還大的大員!”他捻一捻鈔票咂咂嘴說。
阿爹哪里知道女子學(xué)校是什么東西,只要有錢拿便是好的:“蕓丫頭要學(xué)學(xué)小姐!”
“我哪里有琴可彈呢?”阿蕓撇了嘴跑遠(yuǎn)了。
阿蕓從小和小姐在一起,說是丫頭不如說是玩伴??筛咝〗阌袝x,阿蕓沒有。阿爹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卑⑹|會(huì)做好多鮮亮的針線活計(jì),還會(huì)打各式各樣的絡(luò)子。她在長廊下一邊繡花一邊等小姐回家,打發(fā)掉每日漫長的時(shí)光。
“趁此刻天色明媚湛藍(lán),趁鮮花嬌艷芳菲,趁眼前景色還在變換,白晝尚不曾讓位,寧靜的時(shí)光仍緩緩流動(dòng):你且入夢,再從夢中?醒來,醒來哭泣?!?br> 高小姐每次回家都會(huì)同阿蕓講些詩歌。阿蕓聽不懂,卻又很喜歡,她歪頭問:“小姐在說什么?”
高小姐笑起來:“阿蕓聽不懂?!?br> Ⅱ小姐的女同學(xué)們來家里玩,這些人里頭有上海的千金,還有外國人。
她披散著微卷的頭發(fā),穿著一條新做的純白裙子,在廳堂里頭彈琴。女孩子們笑著跳著,真是熱鬧。一只雀兒飛到廳前的樹枝上,搖搖擺擺著。
“小姐彈得是什么曲子?”阿蕓的爹問。
“是《茶花女》里頭的曲子?!?br> “原來是采茶女里頭的曲子……”阿爹搞不清楚,他拼命搖起自己的頭來。
小姐們吃茶點(diǎn),阿蕓在外間給她們泡紅茶,聽見她們談雪萊、易卜生、王爾德……全是外國人名。隱隱約約還有什么自由,開放。
“那個(gè)大學(xué)的男孩子,不是同你寫過情書嗎?”有人問。
“只是他也忒古板了些!”又有人說。
“英國的男孩子可不是這樣的?!蹦莻€(gè)金色頭發(fā)的外國人附和道。
高小姐嘆了口氣:“我真想去英國念書,看看外國是怎樣的?!?br> 由這嘆氣阿蕓想起了之前的日子,高老太爺吹胡子瞪眼:“我不允許!什么英國!你給我乖乖的呆在這!”
“早知道就不該讓你去讀書!心都野了!成個(gè)什么體統(tǒng)!”
高小姐又嘆了一口氣,這回沒有人說話了。
“新來的胡老師多好啊!他去英國進(jìn)修,懂得許多,又很開明,真是……”
真是什么呢?高小姐沒有說下去。
Ⅲ阿蕓和阿爹在燈下吃晚飯。
“今天有人來同老爺講婚事呢?!卑⒌P著腿坐在炕上,懶懶地說。
“是什么人?”阿蕓停下筷子,憂心起來。
“是個(gè)很有錢的大官家的公子爺?!?br> “小姐怎么能嫁給這種人!”阿蕓很氣憤了。
“你惱什么?又不是你嫁人,怎樣……?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好!”
“小姐不該嫁給這種人!”阿蕓把碗重重的一放。
“你這丫頭!怎么這樣起來?那你說小姐該嫁給什么樣的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違抗?”
阿蕓又急又氣,扯起自己的辮子,差點(diǎn)從炕上跳起來,“小姐該嫁給一個(gè)讀了許多書的公子,不是老古板!”
?、舾咝〗闼坪跏侵懒诉@件事。
這一天她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兩旁的梔子花開著,送來馥郁濃烈的香氣。然而她的臉色卻很蒼白,沒有什么表情。
阿蕓走過去,低低的喊一句“小姐?!?br> 高小姐回過頭,看見阿蕓,淡淡一笑。
阿蕓絞著衣袖,忸怩的半天,方才鼓起勇氣說:“小姐本就不該說給那樣人家。”
“阿蕓到底是和我一條心?!?br> “憑什么老爺說了就算呢?”阿蕓有點(diǎn)想哭了。
高小姐搖搖頭“為什么老爺說了不算呢?”
“小姐念了那么多書,為什么還要和我一樣呢?被爹爹打罵都不能還手,什么都只能聽爹爹的?!?br> 高小姐望著她微笑:“你說的對,也許我該有主見些?!彼焓秩岚⑹|的頭發(fā),“每個(gè)人都是自由的,不該這樣。”
阿蕓拉住小姐的手:“小姐不該像我這樣古板脾氣?!?br> “古板?我并不覺得,阿蕓人正直又謙和,脾氣又溫柔,禮數(shù)也很周到,肯吃苦做事,這也是學(xué)你爹爹來的?!?br> “小姐可比我好多啦。”
“也不見得,西洋東西難道也全是好的么?不過各是各的罷了。爹爹從小教了我許多道理,我雖然念洋書,可我知道有些也很對,有些就沒道理。”
“阿蕓被小姐繞暈了!可是阿蕓知道小姐該從上海坐著船,走水路去英國念書!”
?、豕鸹ㄩ_的季節(jié),高小姐又拖著箱子回學(xué)校去了。
阿蕓依舊每日做著針線打著絡(luò)子,在老爺府上做些活計(jì)。難得的空閑時(shí)間會(huì)想想小姐。
這天門口的老婆子叫了阿蕓去說話。
“阿蕓,好孩子,婆婆看看你新做的針線?!?br> 這老婆婆雖然說看針線,可實(shí)際上把阿蕓從頭到腳打量了個(gè)遍。看得她心里直發(fā)毛。
這天晚上爹爹回來的晚了,手里卻提著一瓶上好的酒,興沖沖的。
“那婆婆今日說你長得標(biāo)致,性子又溫柔機(jī)靈,肯吃苦,很歡喜你呢?!?br> 阿蕓輕輕的說:“爹爹你許是吃多了酒,說昏話呢?!?br> “爹爹清醒的很,這老婆婆問你,開米店家的二兒子你中意不中意?”
阿蕓這天晚上睡得格外不安穩(wěn),她夢見小姐站在一艘大輪船上,提著行李箱。旁邊還站著一個(gè)穿西裝的男人。小姐是坐著船去英國讀書么?阿蕓想。
等到桂花謝了,臘梅花開了,小姐卻沒有回來。
老爺幾次三番派人去問,在家里急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都沒有音訊。
這一天郵差來了“有老爺?shù)男?!?br> 高老爺給了郵差一大把賞錢,在門口就把信給看了。第二天就病得起不了床。小城里瘋言四起。
“這高小姐!居然和男人私奔去英國了!好大的膽子!”
“可見就不該給女孩子讀書!讀的西洋書移了性情!”
“依我看還是阿蕓這孩子好!老阿爹!你福氣,養(yǎng)到這么好的女兒?!?br> 阿蕓站在一旁,臉上沒什么表情。
兩個(gè)人,誰過得好一點(diǎn)呢?誰又能說清楚呢?
這天晚上,她夢見自己在一艘白色的大船上坐著,風(fēng)吹動(dòng)她的頭發(fā),海天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