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2012年4月《青年文學(xué)》雜志,入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中國青春文學(xué)精選》
那條貓害死了人命。
朱小燕拖著軀體回到家,還沒等把書包放下,又哭了起來,頭發(fā)凌亂,眼圈深陷,面如土色,她的樣子更像一個鬼魂,說她拖著自己的魂魄回家更貼切。
貓已經(jīng)三天沒回家了,朱小燕這三天卻天天提前半個小時到家,那個自行車疾馳在馬路上的速度,足可以釀成幾次可怖的車禍,以至于將到家時,輪胎還在向前飛轉(zhuǎn),人已經(jīng)從車里跳了下來,那車子撞在墻上最后砰嗵一聲摔倒。朱小燕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問爸媽:貓回來沒。她在家一天只說這一句話,也就這句話有一點底氣還像個正常人,但是結(jié)果卻異常無奈,于是又哭天喊地。飯也不吃,書也不看,作業(yè)不做,話也不說,她對世界的一切表述都在那兩道眼淚里。
前村后院的貓都被她的魚腥味招來了,卻沒有一只是自己的。為了找貓,朱小燕試盡了所有的辦法,在下午放學(xué)和晚自習之間的一個小時,她會飛馳著座駕駛向菜市場,撿魚販扔掉的死魚肉或者魚鰓,然后回來上自習,弄得班里一團腥味,為此,老師已經(jīng)把她叫到辦公室很多次了,但是不管打罵,都不見成效??粗且浑p哭死了的魚泡眼,老師也不好深究,只厲聲地提醒她:已經(jīng)高三了,你看著辦吧。
每當夜深人靜,正是朱小燕出來活動的時候,她為了讓自己的貓聽懂自己說的話,學(xué)會了各種貓了個咪的語言:Meeow,Mrooww,Miioo-oo-oo……這些音樂在凌晨十二點才能結(jié)束。朱小燕叫喚的嗓門很大,她不怕鬼,鬼倒怕她,經(jīng)常惹得街坊鄰居白天到她父母這里告狀:你得管管你女兒,這樣下去,我們怎么睡覺,這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了,再這樣下去,你們還是別住這了吧。
朱小燕和爸媽租在市郊區(qū)的一座筒子樓里,為了這只貓的事情,房東已經(jīng)跟他們交涉多次了:我已經(jīng)正經(jīng)數(shù)過,你女兒這樣沒日沒夜的哭爹喊娘叫了五回了,每回都是一個禮拜以上,再有第六回,你們就搬出去吧。當初朱小燕爸媽為了找便宜的房子租著做小生意,已經(jīng)找了不下六個中介才找到這個地方,剛住沒半年,就被房東逮住訓(xùn)了五次,再有第六次又得搬家。女兒任憑其打罵仍然不改,只要她的貓出去超過了半天以上,她都會使出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氣勢來召喚自己的貓回來,但即使貓玩累了回到家,也是呼呼的睡覺,并不買朱小燕的帳。
除了朱小燕外誰也不明白這只貓對于她的意義,何況貓也有自由,偶爾出門發(fā)春找伴也是可以的;更何況貓走出去又不是不再回來,她何必做出一副絳珠仙草以淚報恩的樣子來;更更何況這只貓即不買賬也不通她主人的人情,還看不懂那兩只腫眼泡對它的意義,只要有魚鰓吃就不錯。
這只貓橫亙了朱小燕中學(xué)六年的光陰,這六年里,它主宰了朱小燕的一切,它見證了朱小燕的學(xué)習成績一路從全年級第十名到第一千名的拋物運動,而這一切對于朱小燕來說都無關(guān)緊要,她的世界只有這只貓才對她有意義。
朱小燕從小就習慣于被忽視,她的相貌太一般,一般的太對得起她之前的考試滿分,俗話說的好長得好的學(xué)習都不好,學(xué)習好的都是恐龍。當朱小燕成績一路摔下來以后,卻第一次被同學(xué)們重視起來,不少痞氣的男生煞有介事地評價起她的相貌來:小眼睛雀斑臉塌鼻梁,看見小燕鬼夢長;豬家小燕一回頭,全校師生齊跳樓,豬家小燕一跳樓,收復(fù)臺灣不用愁……
這幾天,朱小燕在家和不在家事實上是一個樣子的,她基本上不和父母說話,父母說話的時候她基本上不聽,要是都不說話的時候她就一個人繼續(xù)流眼淚。
打從娘胎里出來到第三年,朱小燕除了會幾句依依呀呀外硬是沒有說過一句話。在朱小燕3歲的時候,父母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閨女不是啞巴,一天家里來了只流浪貓,朱小燕學(xué)著貓叫對著那只貓“喵”了一聲,父母高興壞了,原來醫(yī)生說她閨女沒事是真沒事。從此朱小燕開始開口說話,進步很快,這只貓幫了她父母大忙。朱小燕天天跟貓作伴,抱貓入眠,但是好夢不長,第二年這只貓就失蹤了,從此再也沒有現(xiàn)過它的真跡,朱小燕開始難過,不停的哭,對著父母吵鬧,他們的親子關(guān)系開始僵硬起來。朱小燕要比所有人都提早進入叛逆期,自貓走后,她就開始把父母打入冷宮,回復(fù)了以前啞巴的生活,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只貓來到朱家,那已經(jīng)是朱小燕上小學(xué)的時候了。父母怕自己的女兒太孤僻自閉,進了學(xué)校會和同學(xué)們交流困難,于是又買了一只貓給朱小燕作伴,效果真是明顯,朱小燕小學(xué)五年的成績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除了話少了點外,一切正常的要死。朱小燕的父母深恐第二只貓再出事故,像家里多添了一個兒子似的照料它,那個時候,朱小燕所在的城市剛有賣貓糧的,父母為了討好朱小燕就去超市里買貓糧,把這個貓養(yǎng)的肥膩肥膩的,而他們卻天天早上吃白菜煮稀飯??嘈臎]有白費,朱小燕確實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順利升上了實驗初中,但就在升上初中的那一天,貓撐死了,朱小燕哭天喊地地說是父母灌貓糧灌的太多,這樣一喊就是兩個月,為此,附近多好的親家都變成了冤家,沒有辦法,父母只得再搬家。
這只貓來的有點宿命,朱家很快迎來了這只貓,也就是這第三只貓,讓所有的局面變的不可收拾,朱小燕比先前陷入了一種更瘋狂的境地,而這只貓?zhí)?,也比之前所有的貓都更難伺候,三天兩頭的出去不說,一出門少則三天,多則半個月,徹底攪亂了這個家庭正常的生活秩序。因為朱小燕經(jīng)??蘅尢涮浒胍拐邑?,朱家總是受到鄰里的諸多非難,父母總是要不停地找房子搬家,搬家找房子,這六年里,朱家爸媽也數(shù)不清他們到底住過多少地方了,而對于維系一家三口的小生意,也不知道被換過多少個菜市場的多少個攤位了,朱家賣菜想混個顧客臉熟著實不易,到朱小燕高三的時候,朱家基本上已經(jīng)在溫飽線以下了。
這只貓終于沒有再回來,朱小燕卻沒有一天放棄過努力,家里各個角落已經(jīng)堆滿了腐臭的魚鰓魚肉,父母沒有任何辦法,只是白發(fā)猛的多了許多,也許朱小燕的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現(xiàn)在父母的眼淚比朱小燕流的多。街坊也不再向朱小燕爸媽質(zhì)問或抱怨了,這一家現(xiàn)在的樣子,著實讓人心生惻隱。而房東,大概后悔了他之前的允諾,不應(yīng)該說再有第六次什么的話,應(yīng)該換成如果這第五次哭喪超過了三個月你們就給我立刻滾蛋。
朱小燕的靈魂仿佛已經(jīng)解體,什么高考不高考的事情,已經(jīng)被她打入十八層地獄,或者壓根她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失去了思想。一連三個月她像中風的老太寂若死灰,老師怕她的高考成績會給班級平均分拉后腿,直接把她調(diào)入了整個年級最差的一個班。
好在那只貓終于潛入了朱小燕的夢里,某天晚上,朱小燕夢見這只貓,醒來之后朱小燕死命的回憶這個夢:這只貓在夢里所處的位置,這只貓所說的話,這只貓?zhí)岬降娜?,是那么的模模糊糊又清清楚楚?br />
差班上體育課的時候,三個男生輪番戲弄著朱小燕,拍她肩膀的,提她下巴的,揉她腰的:這是我們班的規(guī)矩,你知道不,哥哥們給你的見面禮。朱小燕把腳挪開,三個男生又跟了過來,再挪開,再跟了過來,六只手交錯地接觸朱小燕的身體,朱小燕死寂地哭了出來。就在這時候,一個穿著白背心的寸頭男孩沖入了朱小燕的視野,寸頭白背心沖到了幾個大個男生面前,大個男生把他迅速拉入了教學(xué)樓的樓梯口,一刻鐘過后,三個男生不見了,寸頭白背心抱著已經(jīng)被打爆的籃球再一次出現(xiàn)在朱小燕面前:我見過你,你家的貓是不是丟了。待朱小燕反應(yīng)過來寸頭白背心說的是什么的時候,這個男孩已經(jīng)消失在她的視線里了。
寸頭白背心一定知道什么。這是朱小燕唯一的線索,朱小燕這幾天在校園里來回搜索寸頭白背心的蹤影,天天課也不上堵住學(xué)校教學(xué)樓的各個出入口,就是見不著寸頭白背心。三天了,朱小燕心急如焚,想著要是再找不到寸頭白背心就一頭撞死在墻上算了,正當她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寸頭白背心猛得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拉住他的手不放了,寸頭白背心狡黠地笑了一笑說你在找我?朱小燕說我在找貓,寸頭白背心笑說那你找對了。
寸頭白背心的出現(xiàn)吊足了朱小燕的胃口,朱小燕死命地回想先前做的那個夢,看來真有靈驗,答案肯定在寸頭白背心身上??墒谴珙^白背心只提供線索與思路,他抱著那個最終密碼不肯放,朱小燕是能吃苦的人,天天按照寸頭白背心說的地址與寸頭白背心乞丐似的沿街找貓。每天從出門上學(xué)那個時刻開始,到晚上晚自習結(jié)束,什么上學(xué)不上學(xué),高三不高三,已經(jīng)是在九霄云外都找不到的詞,找貓是獲得人生理想的唯一光明途徑。
朱小燕決定給寸頭白背心買一個好籃球,這是她在找貓過程中第一次分心,她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口,為此,朱小燕開始修煉她更加走火的魔鬼身材,之前已經(jīng)瘦到快死的朱小燕決定省下一個月的早餐和晚餐費用,當新籃球出現(xiàn)的時候,她只有抱住籃球的力氣了。
朱小燕第二次分心的時候,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的身體。事情做的很快,從寸頭白背心脫下她的衣服到她重新再穿上只用了不到五分鐘時間,當寸頭白背心奮力點燃這堆死火的時候,那幾秒鐘劇烈的疼痛,讓朱小燕終于有了一點清醒的意識,但是很快寸頭白背心又帶著她到處找貓,朱小燕所有清醒的意識都專注到找貓的線路上了。
三個大男孩一一付清了賭注,總共326.5元人民幣,寸頭白背心才終于肯離開這個學(xué)校。他被開除了,但是心情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他拿著搞定朱小燕的獎金高高興興地邁出了校門,用這樣的方式告別了寄生蟲一般的校園生活。
原來朱小燕也有人敢上。這樣的流言在學(xué)校游蕩的時候,朱小燕已經(jīng)連坐在最差班里上課的資格也沒有了,她也沒有思想想這樣的新聞了。她首先被學(xué)校開除,現(xiàn)在每天除了找貓之外,去學(xué)校大門口等寸頭白背心的再次出現(xiàn)也是她生生不息的事業(yè)了,但寸頭白背心也和那只貓一樣,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朱小燕的白天世界了。
高考那兩天,朱小燕帶著盼望最后一次來到校園等待寸頭白背心的身影,進進出出的一張張熱臉冷臉,大家爭先恐后地目睹高中最后一個頭條新聞女主角的樣子,這是同學(xué)們最后一次捕捉朱小燕的機會。
父母離婚了,筒子樓的夜晚已經(jīng)不再飄蕩貓的歌劇,最后一次潛入朱小燕夢里的貓,是人是貓,朱小燕已經(jīng)分不清了。
那個人害死了貓命。流言又開始散開了。
(作者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人文學(xué)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