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渡老店開了這么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標致的姑娘。她約莫十五六歲的模樣,膚白如雪,眉目清麗,生得靈秀有致,一襲鵝黃衣衫與這七月之景極為相襯。
客棧生意很好,來來往往的客商都喜歡在此停步歇息,清閑之余還談?wù)撝系暮纻b勇士。她坐在角落里,安靜地聽著他們講神雕俠的故事,聽得入了神,青瓷盞一次次被送到唇邊,連茶盡見底了都沒有發(fā)覺。直到我上前再為她添了一盞,她這才回過神來,笑著答謝。她問我是否見過那譽滿天下的神雕俠,我搖頭,又告訴她,只要身在江湖,總有一天會遇到的。
第二日她便早早出門去,回來后告訴我那神雕俠是何等風(fēng)姿,并豪言道,“他若浪跡一輩子,我便隨他一輩子?!?br />
我有幸與她成為摯友。她是江湖中人,即使這些年來天地為枕,四海為家,也會在空閑時騎著小毛驢來我這客棧,給我講她浪跡江湖時的所見所聞,三言兩語卻都離不開他。
我便以一壺銀葉茶答謝她,因為我記得她曾說過自己不常愛飲酒?! ?br />
“我從不輕易飲酒,一旦啟了壇封,不是要招待來客,便是要送別故人,可這兩件事,我都不喜歡,因為來人總要走,故人不得留……我平時飲得少,唯有想要忘記一個人時,才會抱壇而盡?!?br />
早春時節(jié),我從集市上買來新鮮的梔子花,插瓶擺在客棧里。她對這潔白如雪的花很是喜愛,說:“小時候,我最喜歡桃花,覺得世上沒有比桃花遍島更美的景致了,今日見這清雅的梔子,倒也別有一番風(fēng)韻。”
于是每年初春我都會買來風(fēng)陵渡的第一束梔子,希望她能尋香而來。
流云飛渡,轉(zhuǎn)眼過了數(shù)十年。這些年來,江湖上紛亂不斷,世事皆變,唯有這安渡老店還安然如初。
那夜亥時末,我剛關(guān)鎖好客棧的門窗,正欲上樓歇息,突然一個身影破門闖了進來,還以為是什么不速之客,定神卻見是她抱劍而來,倒真叫我嚇了一跳。她清瘦了許多,卻也更顯風(fēng)骨。
她說她命數(shù)已定,決意放下往昔,不再過問江湖,以后便也不會再來這客棧了。我不知道少了她,我守著這安渡老店還有什么期許。
“若你明日一去不歸……”
“不如今夜,把酒奉陪?!?br />
聽聞此話,我知道她已是心思透徹了,便從窖中取出珍藏多年的女兒紅,同她兩人一案一盤棋,燭花剪了又結(jié),結(jié)了又剪,不知不覺竟已到了天明。
很久很久,都沒有下過這樣大的一場雪了,雪花片片紛飛不絕,好像從遙遠的天際迢迢而來,全都歇落在此。窗外,夜雪簌簌下了一整宿,遠遠望去,白皚皚已覆滿了山巒。
她淡漠地掃了一眼窗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像是放下了此生羈絆一般,袖起抬手,落下一粒黑子,也不等我看清棋局,便起身與我道別。
“來得匆忙,也沒帶什么東西給你,不如……”說著,她取下腰間別著的一把精致的西域小彎刀,轉(zhuǎn)念想了想,又收起了彎刀,從綰起的青絲上抽出一支木簪贈我,“我知道你不喜歡冷冰的東西,覺得太過無情。我便將這木簪贈與你罷,雖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也好過什么都沒有。”
我看著她,恍然驚覺昔日那個活潑伶俐,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已經(jīng)在塵世風(fēng)雨中褪去了青澀,將要度過大徹大悟后的余生。
“郭姑娘,有緣再見。”見她嘴角噙著一抹笑,我當(dāng)時竟還心存念想,估摸著來日再與她相見時,會是何等光景。
她取了些碎雪,放在紅泥小爐上煨成后,分作兩盞,一盞遞給我,一盞留在手中。
我與她相視一笑,一飲而盡。
飲罷,她抱劍而去,留下一盤不解之棋,如同她無法解開的命局。
贈我最后一盞雪,自此江湖不見。
我知道,她不會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