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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炳彩:炳 燭 之 明 勤 學 術? 韜 光 斂 彩 起 沉 疴



伍炳彩在給患者診病。


  初讀國醫(yī)大師伍炳彩,他的故事似乎平淡無奇。他在一所院校度過了大半輩子,按部就班地讀書、從業(yè)、生子,每天教書、看病、做研究,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開水。
  可細細品來,卻發(fā)現(xiàn)他的人生雖無波瀾壯闊,卻溫潤綿長,溫暖人心。
  總是在南昌早晨的 7 路公交上,看見一位老者扶著欄桿去醫(yī)院上班的身影;總是在陽光傾瀉的午后,看見他寫下一張又一張加號單;總是在寂寂人定初的燈下,看見他研讀著作、思索問題時愁眉緊鎖的神情。
  從醫(yī)之路,伍炳彩一走就是五十多年。他癡迷經典,活用經方,擅長用金匱理論方法辨治疾病,屢起沉疴,同時又堅持古為今用,闡發(fā)新理,創(chuàng)立了五臟相關為基礎的疑難雜病診療體系。如今已近耄耋之年的伍炳彩仍堅持在江西中醫(yī)藥大學附屬醫(yī)院出診,這里的方寸診臺,凝聚著他對中醫(yī)的半世深情。
堅忍習醫(yī)少年時
伍炳彩的童年是灰色的,一如他出生的那個年代。
  1940 年正值日寇入侵之時,伍炳彩出生在江西省吉安縣北源鄉(xiāng)的南源村。在他出生前,其母就因青光眼而暴盲,八歲時,其父又不幸去世。傾巢之雛,是伍炳彩對自己童年的描述。
  解放后,伍家分得幾畝田地,生計漸寬,伍炳彩才有了讀書的機會。但依靠國家助學金生活、求學的他,常常會囊中羞澀。
  “那個時候,助學金是一個月 4 塊 8,而學校的伙食費要交 7 塊 5,我交不起多的部分,學校每周就會停我一天的伙食。在城里工作的堂兄偶爾會接濟我一下,但我還是經常挨餓。”伍炳彩回憶說。
  貧窮沖擊著少年伍炳彩的自尊心,饑餓折磨著他的身體。在長期的困頓下,高中畢業(yè)體檢時,伍炳彩被查出患有高血壓。高壓 140,低壓 90 雖然只是診斷高血壓的一個臨界值,但出現(xiàn)在一個青年學生身上還是讓醫(yī)生覺得不可思議,她反復測了好幾次。
  “由于高血壓,我的專業(yè)選擇受到了限制,我思來想去,最后決定學習中醫(yī),一方面為我母親,一方面也為我自己?!北е鴺闼氐南敕ǎ?960 年,20 歲的伍炳彩走進了江西中醫(yī)學院(現(xiàn)江西中醫(yī)藥大學),開始了求學之路。盡管大學
期間能夠填飽肚子,但伍炳彩的生活依舊窘迫。
  “我記得從市里回縣城的車票是 7 毛錢,我買不起,放假都是走路回家,早上 7 點出門,下午 3 點才能到家,要走 60 多里山路?!蔽楸收f,為了貼補讀書的用度,他多方打聽,謀到了一份在江邊碼頭替人扛米箱的工作,一個米箱百余斤,瘦弱的他和工友合力抬,從早扛到晚,一天可以有 2 塊錢的工錢。生活的困苦,造就了他吃苦耐勞、堅忍不拔的意志品格。
  大學時代的他從未荒廢過一天,在他眼里,中醫(yī)知識寶庫浩渺如煙海,幾輩子也讀不完,所以他格外珍惜大學時光,刻苦研讀。他沒有閑錢和時間與友人娛樂嬉戲,只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讀書上。他知道,只有依靠扎實的專業(yè)基礎,才能治好別人的病痛?!峨y經》 《傷寒論》 《金匱要略》等中醫(yī)經典古籍反復鉆研,單是一部《金匱要略》,他就翻爛了好幾本。《湯頭歌絕》背得滾瓜爛熟,至今仍能朗朗上口。
初出茅廬惠鄉(xiāng)鄰
“四伢子要回來了!”在伍炳彩讀書期間,每逢寒暑假,他的老家南源村都會風傳這個消息。村民們口中的“四伢子”不是別人,正是伍炳彩。伍炳彩在家中排行老四,按老家的叫法就是“四伢子”。時至今日,每當聽到他要回家的消息,村里人都開始張羅著帶家人看病。
  事情得從 1961 年夏天說起,這個夏天,伍炳彩背了一大摞書回老家過暑假。一日深夜,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讓伍炳彩從睡夢中驚醒。鄰居吳大娘的孫子突發(fā)急病,高燒不退,可村子離最近的衛(wèi)生院也有十幾里山路,吳大娘想到了學中醫(yī)的伍炳彩。伍炳彩二話不說就出門給孩子看病,他發(fā)現(xiàn)孩子咳嗽氣喘,喉間有痰鳴,應該是風寒郁而化熱,于是以麻杏石甘湯為基礎方開了一帖藥,沒想到效果立竿見影,僅一包藥下來,孩子的高熱就退下去了。
  一包“救命藥”的故事很快就在這個只有一百余戶人的小村莊里傳開了,甚至傳的有些離譜了?!八呢笞涌床『脜柡?,一包藥能治好多??!”“四伢子在外面得到了高人指點,什么病都能治!”
  與傳言一起登門的,還有村里樸實的村民,他們或有多年陳疾,或有新發(fā)急病,都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找伍炳彩給他們醫(yī)治。盡管只學了一年中醫(yī)理論,面對接踵而來的患者,伍炳彩絲毫不怯場,不收錢,不拒診,認認真真給每位村民看病。
  “只要他們信得過我,我就給他們看?!北局l(xiāng)親間最質樸的一份信任,伍炳彩開始在村里行醫(yī)。這是伍炳彩最早的臨證經歷,也是他最感恩和珍視的一段時光。自此以后,伍炳彩每個假期回家,都會為村民們免費看病。周邊的村子有人慕名而來,他也從不拒絕,無論白天黑夜,他不厭其煩,只要有人登門求診,他就認真診治。每每遇到困惑之處,他就回過頭來在書本中尋找解決方案。學生時代和畢業(yè)后下放在鄉(xiāng)村的臨證經歷讓他積累了大量的實踐經驗,和同期的理論學習相得益彰,為他筑牢了基礎。
勤勉謙遜念師恩
從江西中醫(yī)學院畢業(yè)后,伍炳彩留校任教,從事教學和臨床工作。
  “伍炳彩的最大特點就是善于學習別人的長處,為他所用”。這是伍炳彩業(yè)師、江西省中醫(yī)泰斗姚荷生對他的評價。
  在伍炳彩讀大三期間,姚荷生就曾在中醫(yī)內科學的課堂上授過課,給伍炳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江西中醫(yī)學院畢業(yè)后,伍炳彩留校任教。幾年后,伍炳彩得到了臨床跟師的機會,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師父就是姚荷生。
  伍炳彩拜師時,自己已經是臨床和教學的骨干力量,工作任務十分繁重。但為了能夠有更多的學習機會,伍炳彩總是事先打聽好老師的出診時間,想盡辦法與同事?lián)Q班,跟著老師出診抄方。如果遇上住院查房,伍炳彩就早早起床趕到病房去等待其他醫(yī)生,查完房的第一時間就飛奔到老師的診室。老師切過的脈,他會再切一遍,對照老師對脈象的描述默默體會。
  “如果說我現(xiàn)在對脈學有所成就的話,那全得益于姚老的點撥。”伍炳彩說。在姚荷生的弟子中,伍炳彩是他關注最多、最為信賴的一個。有一日,姚荷生叫了自己四五個弟子到跟前,讓他們輪流為一個患者切脈,并將脈象和相應的藥方寫在一張紙上,最后與自己寫的進行比照。最后,只有伍炳彩寫的病案和姚荷生的最為接近,二人的判斷都是弦脈,主張從肝入手調理。
  “老師對我的耳提面命和諄諄懇懇,現(xiàn)在回想起來,親炙之宜,言猶在耳。他教我四診的方法,細致周詳,尤其對脈診的指點,更是費盡心機,幾乎把他所有的感悟體認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我?!蔽楸收f。
  在伍炳彩的記憶里,姚何生對待學生十分嚴厲,很少有夸獎的言辭。他第一次聽見姚荷生夸獎自己,是恩師的一次意外登門造訪。
  這天,姚荷生來到伍炳彩家,打開他的書柜時,發(fā)現(xiàn)書柜里滿滿當當都是中醫(yī)經典古籍和當代中醫(yī)大家的著作,十分欣慰。
  “你這個孩子肯學、肯吃苦,心腸又好,將來定能成才?!焙仙蠒?,姚荷生回頭對伍炳彩說。這番話也讓伍炳彩又驚又喜。
  在之后的從業(yè)生涯中,他牢記姚老的話,學習和總結貫穿始終。
  上世紀 70 年代,他手抄了姚國美的《病理學》和《診斷治療學》,受益良多。后來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蒲輔周醫(yī)療經驗》 《蒲輔周醫(yī)案》出版,他立即買來,愛不釋手。諸如施今墨、岳美中、趙錫武,稍后則有焦樹德、劉渡舟等名家的著作,甫一上市,置案頭,一冊在手,寢食俱忘。每逢出差有空閑時,伍炳彩絕不會游山玩水,賞玩美景,而是一頭扎進當?shù)氐男氯A書店,翻閱當?shù)赜嘘P中醫(yī)的出版物。
  時刻保持學習的精神,時刻積極地吸收新鮮的知識,是伍炳彩多年的習慣,也是他從授業(yè)恩師那里學到的謙卑、勤勉的態(tài)度。
  “我前天在電視上見到一位中醫(yī)專家講手診,講得很不錯,你在網上搜搜有沒有他的書賣,幫我買一本吧。”中午 1 點多,國醫(yī)大師伍炳彩結束了上午的診務,他抿了口早上倒的水,發(fā)現(xiàn)早就涼了,便放下杯子靠在椅背上休息,忽然想起看過的一檔養(yǎng)生節(jié)目,便跟正在收拾背包的外孫孫禮強說到。
  “我是國醫(yī)大師,但我不是神醫(yī),我還有很多病看不好,必須不斷補充知識?!痹谒劾?,學習
中醫(yī),不僅要向古人學,精通古籍,還要向今人學,讀時賢的著作。已近耄耋之年的伍炳彩仍然保持著這份謙卑的心態(tài),在學習中不斷精進醫(yī)術。
臨床問診見真章
江西中醫(yī)藥大學的老門診樓三樓,如今已成為國醫(yī)堂。上了樓梯右轉走到盡頭,便是伍炳彩的診室。在這間狹小的診室里,總有八九個學生和四五個患者,屋子里擠滿了人??蔁o論室內如何嘈雜,只要伍炳彩的指尖觸碰到患者的脈搏,他的世界就靜下來了。
  “喝水多么?”“喜歡喝冷水熱水?”“口干、口苦嗎?”“覺得頭暈嗎?”“吃飯怎么樣?”“大便干么?”“胸口悶不悶?”……伍炳彩為病人的診脈時間通常需要 5 分鐘以上,問診也十分細致,有時會因為問診信息的補充或變化,再反復把脈幾次。
  “中醫(yī)四診,問診列第三,稱之為‘工’,工者細也。問診的關鍵就在于詳盡細致,深入周到?!蔽楸收f。
  脈診雖為四診之末,卻是中醫(yī)看家的本領。伍炳彩窮研脈法,精于脈診,尤以生死危脈辨識著稱,憑著“起手知表里,定手判虛實”的扎實功底,贏得了江西“憑脈辨證第一人”的美譽。曾經有一位上消化道大出血的病人,在西醫(yī)治療止血穩(wěn)定后,請伍炳彩去開中藥調理,但診脈后發(fā)現(xiàn)病人脈數(shù)而亂,躁動不靜,伍炳彩心說不妙,預計還可能會大出血,提醒家人要高度警惕。沒過一天,病人又一次大出血,幸而家人有所準備,病人經搶救而脫險。
  在醫(yī)院,他還有一個更為人熟知的稱號:“加號醫(yī)生”。
  多年來,伍炳彩總是加號加到誤了午飯,學生們勸他回家,可他總說:“我是農村出來的,我知道這些人的難處?!泵棵靠吹接型獾貋淼那筢t(yī)者,無論多晚,伍炳彩一定會給人加號看病。
  伍炳彩一周出診四個上午,長期的久坐讓他患上了靜脈炎。他的妻子彭六姑也多次相勸,希望他能夠停止出診,在家陪伴家人,頤養(yǎng)天年??晌楸适冀K放不下病人,放不下中醫(yī)。
  伍炳彩的堅持,也是想捍衛(wèi)中醫(yī)的尊嚴。近來,“獲得感”一詞很火。當被問及什么時候獲得感最強,他說的是“去西醫(yī)那里會診時。”
  這簡單的一句話,包含著伍炳彩對中醫(yī)的信任和感情,也是他對自己中醫(yī)技藝的最好詮釋。
  “今年 8 月,我接診了一個高燒不退的小女孩,西醫(yī)已診斷為病毒感染,可是怎么治都治不好,花了六七萬。我給她開了一帖藥,6 塊 7毛錢就讓她的燒退了,我覺得特別開心,每次會診,治好了西醫(yī)沒治好的病,我就感覺為咱們中醫(yī)爭了口氣?!?br>  “為中醫(yī)爭口氣”,這句聽上去甚至還有些孩子氣的話,是支撐伍炳彩年近 80 高齡還堅持出診的動力。
  “我刻苦鉆研,用心治病,不亂開檢查單,不開大方貴方,不是為了自己的美譽,而是想捍衛(wèi)咱們中醫(yī)人的尊嚴。我想讓患者知道,有些西醫(yī)解決不了的病咱們中醫(yī)能治,而且花費不多”。
  他認為,當務之急,中醫(yī)的責任是提高臨床診療水平,拿出過硬的臨床功夫來,讓人們重新了解中醫(yī),認識中醫(yī),信賴中醫(yī)。
悲天憫人濟蒼生
對待病患,他言辭懇切,對待工作,他踏
實勤謹。而談及自己的家庭,這位老人露出了愧疚之色:“這么多年了,我最虧欠的就是我的夫人?!闭f起對妻子的愧疚之情,伍炳彩似乎怎么也說不夠,“她是個溫柔賢惠,心地純良的人。年輕的時候我工作太忙,幾乎顧不上家里,現(xiàn)在我年紀大了還在工作,也沒有好好陪她……”
  他早已經將醫(yī)院當成了自己的家,將救濟蒼生當作自己一生為之奮斗的事業(yè)。因為童年的苦難,伍炳彩對病患有著惺惺相惜的情感,想患者之所想,急患者之所急,塑造了他悲天憫人、同情弱者的高尚情懷。
  “掛號費從 30 漲到 200,我真替他們心疼”,伍炳彩長嘆一口氣,“江西本就是欠發(fā)達地區(qū),我的病人很多都不富裕,200 塊一個號他們怎么負擔得起……”被評為國醫(yī)大師后,為了漲掛號費的問題,伍炳彩和院方經歷了好幾輪“談判”。身邊也不乏有人勸他漲到 500 甚至 1000。
  在北京、上海等發(fā)達城市,200 元的掛號費可能只是一個普通專家特需號的費用。但是在江西,一個 2016 年農村居民月平均可支配收入只有 1011 元的省份,幾百元的支出對一個農民家庭也是沉重負擔。伍炳彩深知這一點,所以一再堅持少漲價。
  對待自己的生活,他十分簡樸。無論他經歷了多少沉浮,獲得了多高的榮譽,始終都懷揣著一顆從農民家庭走出來的心。他不抽煙,不喝酒,也不愛喝茶,唯一的愛好就是看書;他身上穿著路邊小店淘來的條紋襯衫,領口微微有些褪色;他習慣去江西省公安廳附近的一家小理發(fā)店理發(fā),因為那里的價格最為公道。
  被評為國醫(yī)大師后,眾多社會辦醫(yī)機構向他伸出橄欖枝?!霸诠⑨t(yī)院看病,對患者來說是最劃算的。醫(yī)院的藥便宜,他們還能報銷一部分。再說我有吃有穿溫飽不愁,外面出再高的價我也不去?!闭f完這句話,伍炳彩抬起了頭,凝視著診室的白墻。
  他的兒子,江西中醫(yī)藥大學附屬醫(yī)院心血管病科主任中醫(yī)師伍建光知道,他是舍不得這里。從 1960 年進入江西中醫(yī)學院讀書起,除了下放的那幾年,伍炳彩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間診室。讀書、執(zhí)教、從醫(yī),五十多年的時光白駒過隙,可眷眷深情卻扎根于此。
  這間診室,見證了他從一個懵懂的初學者,到成才的全過程,這里有他關于青春和奮斗的全部記憶,這里,是他作為一個江西中醫(yī)藥人一生的堅守。離開醫(yī)院坐診,是他不能接受的。
  “今天早上我還幫伍老拒絕了一個?!蔽楸实膶W生告訴記者。“這陣子好多人都給伍老打電話請他到院外坐診,說什么伍老都不肯去。”
  “江西人民養(yǎng)育了我,成就了我,我是不會離開江西的。”聽見學生說話,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收回了眼神喃喃地說道,“早上的電話是外省一家醫(yī)院打來的,開出的條件也蠻好,但我是絕對不去的?!碑攧e人用“大醫(yī)精誠”來稱贊他,伍炳彩總是覺得十分惶恐:“我只是心善,談不上大醫(yī)情懷。”
  如今的伍炳彩已是滿頭白霜,同輩們都已垂垂老矣,再也無人喚他一聲“四伢子”,面前的醫(yī)案堆積如山。行醫(yī)五十余年,他內心對中醫(yī)的愛依然熾熱,一如他五十多年前第一次將手指搭在患者的腕間時,心中那番澎湃。他依舊愛看書,愛看病,還如同初入行時那般倔強:“要為中醫(yī)爭口氣!”
  閱盡千帆,歸來時,他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