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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征文大賽優(yōu)秀作品選登
那是一九四三年的十月


 ?。ㄒ唬班亍钡囊宦?,醬油瓶自秀玉奶奶的手中落下,硬生生地砸在了白色的瓷磚地板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地上瞬間綻放了一大朵黑色的花。老人一時不知所措,腿也不敢邁出一步,她望著一雙雙關(guān)切的眼睛,尷尬地笑了笑。
  “真是對不住,嚇到你們了。想給茹茹做頓醬油飯,一不留神就———”
  老人后面的話沒有說完,就被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們簇擁著離開了廚房。這是2017年9月的一天,秀玉奶奶想給第二天就要去上大學(xué)的孫女做頓飯。這個和諧幸福的大家庭沉浸在喜悅中,沒有人注意到一雙手。那雙布滿了歲月痕跡的手,由少女時期的雪白變得干枯暗黃,手上的青筋已經(jīng)凸起,被一層皮包裹著……這雙觸摸過殘肢斷臂,經(jīng)歷過槍林彈雨的手,在此刻,卻不知所措地在自己的大腿上不停地摩擦著。
  那是1943年10月的一天夜里,已經(jīng)睡下的文秀玉被一陣低沉急促的聲音叫醒,“老鄉(xiāng),老鄉(xiāng),開開門……”她打開門,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的樣子,就只見黑影一閃,兩個人就倒在了地上。
  她打量著倒在地上的這兩人,他們都穿著灰色的軍裝,一只軍用水壺別在腰間,其中一人的腰間有一塊變成了暗黑色,那是———血!頓時,一股血腥味就飄進了她的鼻子里。
  “老鄉(xiāng),行個方便,收留收留我和這位受了傷的同志。”那位沒有受傷的小哥操著一口濃重的口音說道。原來他們都是新四軍的戰(zhàn)士,在戰(zhàn)役中和部隊走散了,想要在此休息一下。她點了點頭,算是應(yīng)允他們留下來。
  后半夜她是沒得睡了,她和那位小哥一直忙活著為受傷的同志擦洗身子,又找了些草藥給他敷上,止住了血。
  “你……從哪里來?”她問,見他愣了一下,又說道,“聽你的口音,不像是南方的?!?br>  小哥頓了頓,洗著毛巾的手不住地顫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答她的話。他是東北人,幾年前鬼子殺進他們村,一村的鄉(xiāng)親們?nèi)紱]了,他的爹娘還有年幼的妹妹也未能幸免,那時他正在山里追野味,才僥幸逃過一劫。后來,他想著要為家人報仇,就去從了軍。他說這些的時候,一直低著頭,瘦小的肩膀不住地抖著……(二)這村子位于常德周邊的山旮沓里,窮鄉(xiāng)僻壤的,人也不多,不過六十多口人。文秀玉的父親曾經(jīng)做過郎中,她從旁邊也學(xué)得些皮毛,她的雙親已于兩年前病逝,家中并無兄弟姐妹,只留下了她一人守著這三磚兩瓦。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早早地起了床,從后院搬來了一捆柴,生火煮起了飯。她舀了一碗米倒進鍋里,準備去掃堂屋,一扭頭覺得不對,自顧自地笑了笑,轉(zhuǎn)身又添了兩碗米。
  “老鄉(xiāng),我能幫你干點啥?”小哥搔了搔頭,不太好意思。
  “你能干什么,回屋看看火,別把飯煮糊了。”她一個人獨處慣了,每天一碗米,掃堂屋、洗衣服、忙農(nóng)活......突然來了個人搭話,她一時不曉得怎么去回應(yīng)。話一出口,倒顯得十分潑辣。小哥聽了她的話,臉上掛不住一紅,搔了搔頭,回屋去了。倒像是挨了小姐罵的小廝。
  等太陽升高了一點,她便去灶屋里。她去的時候,小哥正蹲在灶前,用一根細長的樹棍搗鼓著。哪里火不夠,他就添一根;哪里火旺了,他就用棍子打滅一些。他還是習(xí)慣性地搔頭。她不知怎樣與他搭話,為了讓他停下手里的這份“差事”,就故意放大走路的聲音,他聽見腳步聲,趕忙站了起來,說道,“老鄉(xiāng),飯好了”。他的臉被火烤得通紅,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滑落。
  秋冬季節(jié),出太陽的日子并不多見,即使出了太陽,也不覺著暖和。天氣是肅殺的,連陽光也帶著一絲寒氣。兩個人就這么端著一碗飯坐在門檻上。
  “你多大了?”他含著一口飯,嘟囔著。
  “十八,你多大?”
  “我也十八?!彼畔峦?,搶過她的碗也放在地上,開始算起究竟誰大誰小。算下來,她剛好比他大了倆月。她有些得意,樂得要他喊聲“姐姐”,他的臉黑了下來,扒拉著自己碗里的飯。(三)幾天后,那位受傷的同志傷勢有所好轉(zhuǎn)。村長也帶著口信來,說是鬼子快要來了,讓各家各戶趕緊逃。整個村子幾十年的平靜被打破了,半夜里,隔了老遠都能聽見鄉(xiāng)親們的叫罵聲,以及鍋碗瓢盆的響聲,連牛羊雞鴨也不得安生。
  “小哥,你們咋辦?”她問。
  他們告訴她,明天一早他們就去找部隊。他問她為什么不逃,她說,跑什么,村里還有人在呢,總得有人守著,說不定……“說不定啥?”
  說不定還能收留幾位像你們這樣的同志呢!
  兩位同志第二天天沒亮就走了,什么話都沒留下,什么東西也都沒帶走,只在灶臺上留下了一枚空的子彈殼。
  那是1943的10月。(四)1943年11月2日,一場大戰(zhàn)在常德爆發(fā),日本侵略者向這個平凡的小城發(fā)動了猛烈攻擊。
  她不知道外面的戰(zhàn)爭持續(xù)了多久,她仍然端著一碗醬油飯,坐在門檻上望著灰黑色的天空。一扭頭,看見灶里的火正旺著……槍炮轟鳴的聲音又過了幾日。一天夜里,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老鄉(xiāng),開開門……”她立馬披了件衣服,開了門。十幾個穿著軍裝的陌生人站在那兒,他們的手臂或者頭上包著紗布,一張張臉上黑漆漆的,疲憊而痛苦。
  “老鄉(xiāng)……”一位女同志上前握住了她的雙手。原來,他們都是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員,昨天晚上從小路送受傷的同志們?nèi)ズ蠓降臅r候遇上了幾位散兵鬼子。
  她的雙眼在那十幾張面孔上搜羅著,沒有看到那張熟悉的臉,眼神最終暗了下去。
  女同志一個人忙里忙外照顧著那些傷員,她走過去,給她搭了把手。女同志剪著齊耳的短發(fā),幾根不聽話的頭發(fā)從帽檐探了出來。一身軍裝顯得她神采飛揚。
  “你是本地人?”她問。
  “是呢,離這里有幾十里地呢?!迸敬稹?br>  “你們是如何尋到這里來的?”她頓了頓又問道。
  “有一位新編的東北小哥帶我們來的,只是在來的路上和鬼子發(fā)生了激烈的槍戰(zhàn),他……”女同志哽咽著,抹了抹眼淚。
  她默不作聲,陷入了沉思。
  女同志和傷員們待了一兩日就走了。氣溫一點點降下去了,草木也沒有了原來的生機,某一天夜里,下了一場大雪,蓋住了許多生靈。天是灰的,地是白的。冬天是伴著炮火聲過去的,新年也是在炮火聲中迎來的。突然有一天,她再坐在門檻上的時候,熟悉的轟鳴聲沒有響起……那是1944年的元月,我軍與日軍經(jīng)過幾個月的膠著拉鋸戰(zhàn),終于取得了勝利。那一年的常德城,尸體遍布,鮮血將土地染成了紅色,無數(shù)將士用生命守住了一座城。(五)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不久,她多多少少從旁人嘴里聽到一些消息。她不禁想起了那位小哥,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呢,他就這樣犧牲在了異鄉(xiāng),鮮血流進了這片養(yǎng)育她的土地里。
  新年過去后不久,她離開了家鄉(xiāng)。再不久,她終于穿上了軍裝,那是和那位小哥一樣的灰色,她也剪了齊耳的短發(fā),成為了一名衛(wèi)生員。那是1944年的5月。
  九十多歲的秀玉奶奶回憶起往事的時候,眼里泛起了淚花,她望著自己那雙手,仿佛還是多年前的模樣。
  第二天一早,秀玉奶奶早早地起了床,一個人在廚房里搗鼓著,給孫女做好了醬油飯。她靠在十七樓的陽臺上曬太陽,天是藍的,陽光也是暖的。幾十年過去,她老了,而這座小城雖然歷經(jīng)風(fēng)雨,但如今和她一樣沐浴著陽光。
  這是2017年的9月5日,一位平凡的老人回憶著1943年10月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