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喜歡王維，喜歡其詩的簡單、明快、朗朗上口；之后喜歡王維，喜歡的是他的禪意、超脫塵世的空和凈，藍(lán)田日暖，白玉生煙，空山靈語，無欲無求。
　　讀《王維集校注》之后，我接觸到了“詩佛”之外多面的王維，感到王維也并非想象中那么純粹，對于生活這張網(wǎng)，他若即若離，欲抽身卻難斷離。右丞后期半官半隱，“為五斗米折腰”，我有些失望。但漸漸發(fā)現(xiàn)這樣理解是站在生活之外，而有些事并不能站在生活之外去評判。圣人亦有七情六欲，右丞塵世一人，世俗羈絆本不好脫身，只要生活，便難與社會斷絕。常有人將右丞與陶淵明比較。陶潛“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不為五斗米折腰，風(fēng)骨傲然，我非常敬佩。但晚年窘迫，他不得已靠人周濟(jì)度日，“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又何能談得上灑脫？右丞穿梭于儒佛道之間絕非善變，而是追尋更加從容的生活?！靶‰[隱于林，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毙闹杏袌允?，又何必拘泥身處何地？亦官亦隱不是右丞的軟弱，是他的生活智慧。右丞的生活哲學(xué)令我佩服。
　　喜歡王右丞，更在于其詩。其詩是盛唐的寫照，呈現(xiàn)出一種歷史發(fā)展的完美過渡感。右丞詩以40歲左右為界限,分為前后兩期，前期多是寫游俠、邊塞、友情的詩篇,而后期多是描摹隱居終南、輞川閑情逸致的山水之作。右丞山水之作，可以說是最具特色的部分，也是我喜歡右丞之初始，不僅因為其“在泉成珠，著壁成繪”，更有其所特有的“空”和“凈”之超脫世俗的禪意，而代表作便為《輞川集》。在此借由集子中的幾首小詩淺談一下王維其人、其詩。
　　右丞善繪“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之大觀，亦善描小景，以輕盈的筆觸和勻潤色澤渲染溪山一角或是林泉一瞬精致的山水小幅，意境優(yōu)美明凈，猶如清泉拂心。就如《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鮮潤的辛夷花于寂靜無人的山澗自開自落，山澗花旁，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幻化為無我之境，沒有議論，沒有剩語，“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詩不用力，無欲無求，畫面靈動干凈，又不過于清涼，空非頑空，靜非死寂。讀來令人如置身深澗辛夷花之旁，又似在畫外觀景，別有一番風(fēng)味。劉須溪有言：“其意不欲著一字，漸可語禪?！痹凇翱铡钡谋尘跋?，一切自我呈現(xiàn)被賦予了“拈花微笑”的禪意象征。空山無人，流水花開，“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
　　右丞詩歌寫得空透還在于其人的無欲。如嚴(yán)滄浪言“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花，言有盡而意無窮。”沒有欲望，只有興致，不刻意追求什么，卻美到極致。讀此詩總會想到王子猷：“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王子猷是“任性”的，這種任性不是無理取鬧、無事可做消磨時光，而是追隨本心、釋放性情的風(fēng)度?！俺伺d而行，興盡而返”不強(qiáng)求，非常純粹，令人感動。
　　右丞的《鹿柴》一詩：“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毕﹃柕男睍煟高^密林，灑在青翠的苔上。筆墨簡單，就似白瓷，洗盡鉛華的美，沒有雕琢，卻勝有雕琢，渾然自成。畫面寂靜空靈，“空”中又添加了精美的留白，有色相而不著色相，留一活眼，而并不做實。全詩的格調(diào)很像“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干凈卻蘊含了無限化機(jī)。如李東陽言“皆淡而愈濃,近而愈遠(yuǎn),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庇邑┰姼璧恼Z言“豐縟而不華靡，精美而不雕飾，……自然而不拙直”可謂“清腴”。反復(fù)品味，竟?jié)u漸覺得自己走進(jìn)了這幅畫里，周遭是青翠的樹木，空氣清新沒有雜質(zhì)，觀余暉灑于青苔上，心自安寧?；蛟?，讀詩須在靜處讀，但讀右丞之詩卻每每能走進(jìn)靜里。
　　敖陶孫《臞翁詩評》有：“王右丞如秋水芙蓉，倚風(fēng)自笑；……孟浩然如洞庭始波,木葉微落……”相比孟浩然“木葉微落”的冷清，右丞更多的是“倚風(fēng)自笑”的從容?！吨窭镳^》一詩：“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边h(yuǎn)離塵囂的幽篁，彈琴嘯詠的詩人，“無事于心，無心于事，則虛而靈，空而妙?！贝搜詷O是。詩似清晨的空氣，令人舒暢。這種感覺是“倚仗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的從容，是“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的閑適與無悲，在淡然從容的背后，又能使人淡淡地感覺到詩人心靈的律動和由衷的喜悅，讀來非常舒服。
　　除空、凈之作，右丞還有部分詩更注重情，是迥異于清高而融于世的“人之常情”。觀悲人感凄婉，嘆相思實未減，這種內(nèi)心深處的溫情，樸素?zé)o華卻與人心不遠(yuǎn)，令人動容。
　　寧王李憲奪餅者妻，環(huán)歲問之：“汝復(fù)憶餅師否？”默然不對。王召餅師使見之。其妻注視，雙淚垂頰，若不勝情。時賓客十余，多文人，心皆惻然。王命作詩。王維因作《息夫人》：“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椿M眼淚，不共楚王言?！弊罱K“王乃歸餅師，使終其志?！币韵⒎蛉酥湔凵涑鲆晃粺o法抗拒強(qiáng)暴勢力的弱女子內(nèi)心無限的哀怨，用典不過亦不弱，婉而有骨，不多言，意已盡，悲感自生。詩的悲很真切，而這真切源于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溫情，是一種同情，這種同情不是站在心外去雕刻傷悲，而是置身悲傷之人的世界里去訴說那些細(xì)微但打動人心的感情，讀來婉轉(zhuǎn)卻又真實,令人感同身受。
　　右丞此詩以息夫人為典，愈顯其情之真：唐朝對息夫人尚存爭論，或哀其不幸、恨其不爭，或言其大義、嘆其氣節(jié)。杜牧便有《題桃花夫人廟》：“細(xì)腰宮里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倍拍两杈G珠“為情墜樓”批評息夫人的軟弱：雖不失人格立場，卻是隱忍茍活，縱使不言，終究是以身侍仇。右丞此詩之意雖不在評判息夫人，卻明顯沒有把息夫人看作負(fù)心忘義之人，他沒有站在道德高地去苛責(zé)這位不幸的婦人，而是向弱者投之以關(guān)懷。“躬自厚而薄責(zé)于人”，著實可貴，詩人這種心底的暖色是令我感動的。
　　“人之常情”還表現(xiàn)在《送元二使安西》中所表達(dá)的與朋友分別的不舍：“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焙鷳?yīng)麟曾評價此詩“自是口語而千載如新?！焙我浴扒лd如新”？只因情切也。一句“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道出右丞對朋友的關(guān)懷，這種關(guān)懷夾雜對著朋友未來旅途的擔(dān)憂，顯得尤為懇切。還有《少年行》中的豪情：“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游俠少年，意氣相投，共飲烈酒，一種爽朗和豪邁，不做作不虛偽，簡短的話語卻蘊涵了喜悅與暢快，這種喜悅無需多言，烈酒中便已經(jīng)釋放。亦有《崔興宗寫真詠》之感嘆：“畫君年少時，如今君已老。今時新識人，知君舊時好?！币环N懷念，一種追思，意已盡而思無窮。
　　右丞詩趣妙，萬語不足道。
　　或曰，王維清淺，不及李白之高遠(yuǎn)、杜甫之深刻。誠然高遠(yuǎn)、深刻的東西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但王維的詩歌，入情入畫，或許沒有醍醐灌頂之功效，卻能愉人心智，令人舒服，看似無用，確是大用，誰又能說這不是生命的本質(zhì)呢？
　　盛唐百家，吾誠愛王維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