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喝一碗豆腐腦
我哼哧哼哧地跟在母親后面,看她在巷子口買豆腐。
賣豆腐的狗剩是斜眼,所以立刻就看到了我。在聽見母親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再一次談笑風生地夸他做的豆腐鮮嫩可口時,狗剩一激動,就開口客氣道: “有時間嫂子帶閨女去吃一碗豆腐腦吧?!蹦赣H看一眼可憐巴巴的我,笑著應承下來: “哎呀,買豆腐還送豆腐腦,那多不好意思,我看看明后兩天帶閨女去吃一碗,她可是嘴饞了很久了?!?br> 第二天凌晨六點,我就被母親叫了起來,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穿好了衣服,卻因吵醒了父親,招來一通責罵。他罵我沒出息,為了吃人家一碗免費的豆腐腦,披星戴月地趕了去,要是人家給點錢,還不住人家里,認個干爹?!母親聽了沒吱聲,卻是好好打扮了一番,還圍了一條好看的紅圍巾,又給我戴了胭脂紅的套脖,然后輕輕拉開了門。
冬天冷寂的大街上,我和母親都穿了鮮艷的衣服,喜氣洋洋的,好像去趕赴一場約會。母親牽著我的手,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只在尚未亮起的天光里,安靜地走路。我與母親的呼吸,一輕一重,好像在為細碎的腳步聲伴奏,又好像兩只晝伏夜出的動物,在黎明前最后的夜色掩映中,出沒在人煙稀少的街頭。
我想,如果此刻有女人打開大門,恰好看到行色匆匆、神情可疑的我們,一定會背后給自家男人說: “瞧這娘倆起那么大早,急匆匆的,一定不是去做什么好事。”哦,在很少能夠喝到豆腐腦的鄉(xiāng)下,早起去喝一碗免費的豆腐腦,聽起來的確不像是什么好事,好像我和母親生來就是愛占便宜的人,又好像我們生下來就是為了喝這一碗豆腐腦的一樣。
好在,狗剩家并不太遠,這也讓我和母親心里淤積著的那口氣,沒有花費太長的時間,便長長吁了出來。待到一腳跨進狗剩家門,聽到狗剩他娘拉風箱的聲音,還有狗剩著急時,結結巴巴的說話聲,我和母親終于覺得心里踏實下來。好像,那柔軟如女人乳房一樣的豆腐腦,早已吃到了嘴里。
狗剩聽見柴門吱嘎一響,就從灶間里探出頭來,看見是我們娘倆,便笑: “正想著,你們就來了,豆腐腦的鹵子早打好了,在鍋臺上備著呢?!?br> 我顧不上聽大人們說話,只好奇地看著灶間里很大的兩個瓷缸,其中一個裝滿了剛剛從石磨上磨完的豆?jié){,而另外一個大缸里的豆?jié){,已全部被倒入了大鍋,且在燒火棍和風箱的集體作用下,沸騰起來了。于是狗剩他娘開始用大舀子將鍋里的豆?jié){,舀入大缸里。母親也不肯閑著,一邊幫忙舀一邊陪狗剩他娘嘮嗑;當然說的全是夸狗剩的話,說他人仗義,大方,賣豆腐從來不跟人斤斤計較,所以村里人都愿意支持他們家生意,這豆腐坊,也在附近幾個村子里出了名。母親當然不會將后面一句暗含的話給說出來,那就是可憐的狗剩,做的豆腐十里八村都賣得出去,唯獨他這個人,賣相不好,活到四十歲了,還是光棍一條。
不說出來,于是灶間里便一團和氣。氤氳的熱氣中,兩個女人忙得滿身是汗,母親干脆脫了棉衣,露出自己新近織成的棗紅色毛衣來。那棗紅雖然是沉郁的顏色,卻被奶白色的散發(fā)著熱氣的豆?jié){映襯著,透出迷人的熟透的果實一樣的色澤來。于是昔日被狗剩和他娘充塞的枯寂的灶間,忽然間變得生動起來,而我的存在,更為這狹小晦暗的空間,點亮了一盞燈,現(xiàn)出一個正常家庭里的溫馨動人的底色。
我想狗剩和他娘,一定沉浸在這種溫暖又陌生的感覺里,不想出來,以致于他們讓我和母親,連喝了兩碗加了鮮香鹵汁的豆腐腦,還不肯放我們走,非要跟母親聊聊家常。而母親,也自覺地盡到了白吃白喝所需擔負的義務,將光棍狗剩缺少的年輕女人的溫暖,和狗剩他娘從未體會過的婆媳之間的關愛,真真假假地,全表演給了他們。
臨走的時候,母親用這樣熱情的表演,換走了兩碗捎給父親和姐姐的豆腐腦,外加一斤新鮮出來的豆腐。母親當然是堅持要付錢的,無奈狗剩在那個早晨,太像個男人了,而且還有一股子說一不二的霸道,就像,他忽然間有了一個可以讓他看上去有男人威嚴的老婆。
啊,那個寒風刀子一樣嗖嗖割著人肌膚的冬天的早晨,我的心里,被兩碗豆腐腦,給弄得暖融融的,以致于我覺得我快要愛上狗剩了。
可是我要將這愛深藏在心里,不告訴任何人。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