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涉足的地方,都成了一種回憶。我們來到唐朝寨,已近黃昏了,蒼穹是一片陰沉沉的,我不禁想象,如果頭頂?shù)氖俏邓{的天空,映照著青山綠水,那該是多么絕妙。不過白晝的尾光依舊折射出唐朝寨的美來,與風(fēng)雨橋、鼓樓、吊腳樓這些古老的建筑更相彌合。那屋檐、那木墻、那石子路,在陳舊、古樸中發(fā)出腐朽的味道,而我卻突然強烈地?zé)釔燮鹚鼈儯词鼓莾H僅是一座建筑,一條巷的拐角,或是一堵墻。這些衰老卻不失風(fēng)度的東西,在我心中留下記憶。
風(fēng)雨橋、鼓樓、吊腳樓展現(xiàn)的是直感美,單憑我們的視覺就能捕捉到,但更多的美則深藏著,就像很多人那顆深邃的心。我看過許多東西,時常會被某樣?xùn)|西所感動,卻很難說清自己感動的原因,難道是因為看到普遍性東西的形骸嗎?這是一種可能,但此時此刻,讓我記憶深刻的是唐朝寨瞭望臺,而它也成了我對寨子的一個觀望點。
瞭望臺構(gòu)成了唐朝寨人生活的一部分,寨子里的人每天輪流站崗。它座落在寨子正門的右上角,門口正上方彰顯著“飛山宮”三個字,據(jù)說,這是一個神龕。門兩側(cè)還有對聯(lián),但不知是什么時候?qū)懙模灰娔切┳舟E有些模糊,已辨認不出它原來的面目。踏過高高的門檻,我已經(jīng)站在神圣的神靈面前。我的目光輕輕地從那些神像上拂過,那一刻,有種難以抵達的東西橫亙在我們之間,就像那道門檻一樣。侗族的歡歌為遠方過客詳細地述說那些神靈的故事,但我還是沒能記住一個神靈的名字。
我們發(fā)現(xiàn)大門的右側(cè)有一道空隙,探進身子去看,原來是一道通往樓頂?shù)臉翘?,于是大家都好奇地爬上去。那樓梯用木板搭成,每一級都沾滿了從田埂里帶來的泥土。從窗戶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彎彎曲曲的田間小道,那些極富層次感的梯田沿著山坡不斷爬,梯田的田埂恰似弧形,彎如一張張蓄勢待發(fā)的弓。四月是個多雨的季節(jié),稻田里注滿了水,仿佛一個個躺著的睡美人,顯現(xiàn)著柔美的線條。這些曲線一直延伸,伸向遠處連綿起伏的山。迷漫著水汽的天儼然成了一塊蒼白的畫布,而田埂與細水反復(fù)交錯的柔美,構(gòu)成了侗寨美的化身。在這里它所形成的一個充滿魅力的磁場,鍛造著侗家人,展現(xiàn)著他們富有張力的生命,而這一切才是侗族人精神世界里吟詠出來的動人樂音,才是他們古老的情感態(tài)度。
轉(zhuǎn)到瞭望臺的另一面,整個寨子幾乎都收攏在眼里,屋頂緊湊地擠在一起,要是哪家冒煙起火了,值班的人很快就能發(fā)現(xiàn)災(zāi)情,同時通過手中的喇叭呼喊,整個寨子就能一呼即應(yīng)———這已是他們約定俗成互相傳達的信號了。在沒有這喇叭之前,他們是靠敲銅鼓來挨家挨戶地傳達,很快地,全寨就能迅速地聚集起來,一起戰(zhàn)勝突如其來的困難。屋頂下還懸掛著一個大喇叭,目前寨子正在安裝其他設(shè)備,不久大喇叭就能派上用場了。我在想,這個大喇叭的聲響顯然比小喇叭的高出幾十倍,這樣一來,整個寨子幾乎都能聽到送出去的信號,那到時還會有挨家挨戶互相傳達信號的情景,還會有一呼即應(yīng)的場面嗎?另外,這小喇叭可能就要被閑置一旁,而有多少東西會像這小喇叭一樣不再開口說話,人類又應(yīng)怎樣對待這樣的沉默?
從瞭望臺下來,再次回望它時,感覺它的確算不上雄偉,但它同樣具有侗族建筑特色———層層疊疊的瓦礫鋪蓋在屋頂上,四周的屋檐都擺著向上翹的姿勢,整座房子好像時刻準備著起飛似的。我仿佛看到這里的人們想飛的渴望。果真,看那些小孩,他們輕盈的身影,在曲曲折折的田埂上飛速奔跑,絲毫不擔(dān)心滑倒或是掉到田里。他們奔向遠處,仿佛隨著騰起的云霧飛了起來。而那些上了年紀的人,即便自己在歲月中逐漸生硬的翅膀再也揮不動一絲清風(fēng),他們也從未放棄飛的念頭、飛的意志、飛的希望,他們自己不能自由地飛出大山,就把這種理念寄托在他們偉大的作品上,那就是這些時刻準備著騰飛的建筑,這是他們另一種意義上的飛翔,一種更高尚的心靈的飛翔。
在這些靜物中,當(dāng)緩下步伐,靜靜地傾聽,有一種聲音在暗處漸漸地涌出,似山泉在山谷深處一直流淌著,輕輕述說它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