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國他鄉(xiāng)的黃昏總會令人想起些舊事來。
　　在英國訪學(xué)的那年九月，我照舊孤立在這黃昏的雨前，竟未想到能收到一封郵差送來的信箋。信是老友梅寄給我的，她的字跡溫柔清秀，但似乎又比以前多了些歲月的力量：
　　“親愛的惠：
　　突然間接著我這一封信，你或者會驚異起來。來信是想告訴你，祖父最近身體已有恢復(fù)，但摔過的腿走路依然不方便。他每每讓我推著輪椅在梅園里坐一會兒，望著庭院里的花草出神。我知道他在回憶從前的日子，想念他的書香歲月……過了盛夏，梅園里的花開得依然熱鬧，還記得我們在花間讀書和高談的時光吧，如今花事如昨，人已天各一方。等你訪學(xué)結(jié)束回國，暑假閑暇了我們摯友相聚，到那時，正逢梅園芬芳…… ”梅二零一七年九月八日是了，正如我為訪學(xué)而漂泊他鄉(xiāng)獨忍這孤寂，梅園也為我們能再回首而倚靠在記憶的深處。大雨激起的水花如白珠碎石，飛濺出有關(guān)梅園的點滴。梅園是傅梅家的后院，梅的祖父是我的初中語文老師，我們幾位喜愛文學(xué)的同學(xué)和梅要好，時常去她家里讀書、聊天，時間久了，她家的后院便是固定的聚集之處。梅園之于我們，好比皇村之于普希金，康橋之于徐志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地方之于海子。又怎么會不記得呢？
　　信箋封面的寄出日期是九月十號，正是我二十年前來到梅園的日子。那年是我人生新階段的開始。新學(xué)期第一天報到，我與其他同學(xué)和家長們匯成一股人潮，匆匆趕往學(xué)校，卻見一位五十多歲的老人，扛著一根釣魚竿，短袖短褲，悠哉游哉地往出走，在人群中甚是醒目。開學(xué)第一節(jié)語文課，老師走進來，未及開口先在黑板上寫下一行漂亮的楷書：“青春須早為，豈能長少年。”轉(zhuǎn)身，我定睛一看，正是那逆流而走的釣魚老人?！巴瑢W(xué)們，讓我們在九月一起讀書吧，”他說，“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既無寒冷之憂，又無燥熱之虞，你們也正在人生最好的時光。多讀書，可以洗掉人身上的市井氣，俗氣，使你的精神得到升華。讀好書猶如與智者談話，如沐春風(fēng)，甘之如飴。不讀書，仿佛身處幽暗，眼盲，心盲，其人言語無味，其貌‘面目可憎’。”我們聽到最后一句都哄然笑開。
　　我自此便喜歡上了傅老師的語文課。尤其喜歡他在課上給我們介紹古今中外的文學(xué)名著。那時候的我們有少年人的叛逆心，也有豐沛充實的情感，更有強烈的求知欲。在他反串《陌上桑》中的羅敷，溫柔堅定地拒絕使君求愛時，我們嗤嗤地偷笑。而當他慷慨激昂地演繹聞一多的《最后一次演講》，我們又暗暗握緊拳頭，對反動派的惡行深惡痛絕。興之所至了，傅老師還會給我們背誦莎士比亞戲劇《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中關(guān)于時間的臺詞：“時間老人的背上負著一個龐大的布袋，那里面裝滿著被世人所遺忘的豐功偉業(yè)；那些已成過去的美跡，一轉(zhuǎn)眼間就會在人們的記憶里消失。只有持續(xù)不斷的精進，才可以使榮名永垂不替……”，他的朗誦抑揚頓挫，聲音洪亮高亢，我們聽得懵懵懂懂，但仍如醉如癡，對傅老師肚子里究竟裝了多少書也產(chǎn)生了好奇。此時的梅是最自豪的，飽讀詩書又深受我們喜愛的傅老師為她增加了不少好人緣。于是放學(xué)后，梅就帶著我們?nèi)ニ依锿?。這是我和梅園最初的相識。
　　梅園是傅老師給自家后院取的名字，既是因為他生平極愛梅花，更是因為梅是他最愛的孫女。梅園里卻沒有梅花，有的是大朵大朵肆意開放的月季。小小的院落里辟出兩塊地。東邊一處栽上些茄子，豆角，青椒，遠望去甚是齊整。西邊是顏色鮮麗的月季園，我從未在別家見過如此恣意瀟灑的月季。含苞者嬌憨可親，初綻者落落大方，怒放至極致者熱情洋溢，即便是快要花落者也在傅家的歡笑聲中坦然自在，毫無頹勢，等待最后的復(fù)歸泥土。木框做成的簡單的籬笆邊上，幾株紫色郁金香，幾株黃色美人蕉憑欄立著。后來再去就多了玉蘭花、大麗花、牽?；?、吉祥草和一些叫不出名的花，還有一盆粉色波斯菊楚楚動人地盛開著。
　　我們就在這繁花里讀書，間或聽傅老師講中國古代詩人的故事。傅老師最欣賞的是蘇軾，他說東坡天資極高，關(guān)心百姓疾苦，卻畢生都在顛沛流離中度過。他一生被流放三次，前后共達十年，但面對多舛的命運，蘇軾在被貶嶺南時寫下那句“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币源吮磉_他的豁達與淡泊。我們正聽得津津有味，傅老師突然停頓不語，良久才又開口道：“無論你們以后從事何種工作，都不要丟掉閱讀的習(xí)慣，閱讀是掙脫庸俗無為、渾渾噩噩，朝詩意人生升華的天梯?！蔽疫€記得他說這句話時的眼神，帶著與平常不一樣的深邃。
　　那時候年紀小，不太明白傅老師的一番話，但傅老師所培養(yǎng)起的我的閱讀習(xí)慣，貫穿了我今后的人生。有時在筋疲力盡中撥開日常事務(wù)的紛繁，獨坐書房，捧讀一本書，世界便在眼前安靜下來。閱讀的同時，也會寫下我對生活感性的體悟或者理性的思考。在工作、家庭、人際關(guān)系的重重壓力之下，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宣泄方式，有人憤怒，有人痛哭，有人吶喊，有人沉默，我的方式即閱讀與寫作。閱讀讓我寧靜，寫作使我愉悅并且滿足。我變得像傅老師一樣，愛叮囑我的學(xué)生培養(yǎng)和保持閱讀的習(xí)慣。我跟他們說我的年少愛讀詩，說傅老師其人飄逸淡然的個性，說在梅園讀書、高談闊論的日子，我說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些時光有那么一點李白詩中“倚石聽流泉”與“花暖青牛臥”的味道，只是在陽光里、花架下臥聽我們讀書聲的不是青牛，而是傅家的大貓“花兒”。學(xué)生們有的理解我的話，畢業(yè)后回母校來順道看我，我們往往約在圖書館門口見面。流水十年間，一張張曾經(jīng)面帶青澀的臉多了一些成熟氣息，談到往日學(xué)生歲月，他們多笑道：“離開學(xué)校那么久，看手機的時間多了，讀書的時候少了，記憶中卻總記得你在講臺上囑咐我們多讀經(jīng)典作品的樣子?！庇幸粋€女生還提到：“你還說你喜歡蘇東坡，敬佩他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蔽覐奈聪氲轿視诓恢挥X中模仿傅老師，一次一次地向我的學(xué)生講讀書的好，讀書的樂，講讀書之余抬眼望這世界時該是什么樣的眼神。
　　回國后，我恰在一個三月初春的時節(jié)回到故鄉(xiāng)。
　　和梅約好了去看望傅老師。
　　一切仿佛都還是少年時的樣子。陽光照在梅園里。月季花還在。坐過的石凳還在。石凳旁臥著的也許是“花兒”的孩子。我們都已經(jīng)長大了。
　　梅迎出來，向我微笑：“沒想到你這個季節(jié)就來了。爺爺在后院等你呢?！蔽铱觳阶哌^去，不經(jīng)意間回頭，瞥見花園邊上多出了一株紅梅，再也忍不住，終于吐出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