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煙不止一處。三面環(huán)繞的山坡上都陸續(xù)升起狼煙。 隨著天際線由黃而紅,再成絳紫,一柱柱狼煙黑了,下端火 光亮了起來,越來越亮,天終于黑盡……村子里處處都是 女人們急促的木屐聲。”
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日本戰(zhàn)敗,駐扎在中國東北的日本“墾 荒開拓團”正在逃回去的路上。代浪村村長帶頭自殺,還有 些母親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而少女竹內(nèi)多鶴在這場自 殺與他殺的路上逃了出來,可她卻不知道,那樣的年代,悲 慘的命運是誰都逃不開的……多鶴被裝進口袋賣到了張儉家,張儉的媳婦小環(huán)失去 了生育能力,他們的初衷不過是買個生育的機器,而單單 選了她的原因也不過是因為張儉的一句:“挑個口袋好的, 回家還能乘糧食。”
口袋被打開的那一瞬,多鶴的命運也開始了新一輪未 知的苦難輪回,這是她的國家?guī)Ыo她的悲劇———不是去死 就是做生育的機器。她唯一可以活下去的資源就是身體。 她哪里有自己呢?“對于許多人來說,世上是沒有多鶴這個 人的。多鶴必須隱沒,才能存在?!彼撬粯訙厝岫鴪皂g的 女子,她的隱沒讓人反而不能忽視她的存在。
是如此讓人憐愛的女子啊。父母、兄妹、姐弟,皆亡,多 鶴十六歲。這個世上已經(jīng)沒有多鶴的親人了,所以她要自 己給自己制造親人,甘心地忍受著一場場超越死亡的疼 痛,只是為了給自己制造出一個個至親的人來。她的母親、 祖母、外祖母就是這樣給自己帶來一個個親人的,這是一 條神秘而神圣的通道,誰也進不來。她生了女兒丫頭,又生 了雙胞胎大孩二孩。她是三個孩子的親生母親卻看著自己 的孩子叫別人媽,聽著他們一口流利的中國話,并怯生生的叫自己“小姨”。她的身份在這個家里不明不白,不是妻、不是妾、不是仆、什么都不是。就像《大紅燈籠高高掛》里四太太頌蓮說的那句話:
“點燈、滅燈、封燈,我是無所謂了。我就是不明白,在這個院子里人算個什么東西,像狗、像貓、像耗子,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生完三個孩子,張儉覺得她沒用了,就動了扔她的念頭。故意帶她去山高水險偏僻的地方,故意讓她被人流沖散,故意丟下她帶著孩子坐火車回家了。
可丟掉多鶴以后他才發(fā)現(xiàn),其實多鶴的影子早就永遠(yuǎn) 也清除不掉了。他曾經(jīng)以為她不過是父母七塊大洋買回來 的一個生兒育女的皮囊,可事實真就這么簡單嗎?從十來 歲到三十歲,他從來沒哭過。就是妻子小環(huán)被日本人追跑 得太急快死的時候,他都沒哭過,可他卻為了多鶴坐在路 邊哭了起來,哭得渾身發(fā)抖,心都掏空了。他哭這個可憐的 小小的柔弱的異族女子,從未出過門,中國話說不了幾個 字,會就這么死了嗎?
晚上,張儉打了一盆水,坐在床邊心事重重地用肥皂 搓洗著腳。農(nóng)村的人哪有用肥皂洗腳的,這毛病也是多鶴 慣下來的。她總是那么溫柔的倔強著,“不做聲地邁著小碎 步端來一盆熱水?dāng)R在你腳邊,再擱一塊肥皂。她會半蹲半 跪地脫下你的襪子。她埋下頭來試探水溫時,誰都會投 降?!倍惶鞗]有她的消息,他還是按她的方式洗腳。
他每次回到家,“多鶴快步上來,跪在他面前,替他把 沉重的翻毛皮鞋脫下,又小心地拿到門外。”“他剛一坐下, 一杯茶靜悄悄的出現(xiàn)在他面前。茶是晾好的,掐著他下班 到家的時間沏的。茶杯放下,一把扇子過來了。他接過扇 子,多鶴已經(jīng)是個背影”。這個家到處可見多鶴隱沒而溫柔 的倔強。丫頭的衣服給熨得光整無比,打補丁的花格子褲 還給熨出兩道刀刃似的褲線,連丫頭去幼兒園別在胸口的 手帕,也熨得棱角分明。擦得青藍(lán)溜光的水泥地,三個孩子 不論男女一模一樣的發(fā)式,一塵不染的鞋襪。這個家就是 讓多鶴這樣一下一下熨出來的,什么都 像剛從烙鐵上拿下來,平平整整的;是 讓多鶴不聲不響地洗出來的,連補丁都 那么整齊、那么干凈。
張儉是什么時候愛上多鶴的呢?是 在多鶴流產(chǎn)他聽小環(huán)說起她身世的時 候嗎,還是他那次回家路上在自由市場 碰見她的那次,還是更早,看到她跪在 他面前替他解開鞋帶時微微露出如嬰 兒般白嫩的脖頸時,還是最初的那個晚 上他在床上抓住她的小手內(nèi)心陣陣憐 憫的時候?分不清了,亂了都亂了,反正 是愛了。
戰(zhàn)爭是一個女人能左右了的嗎?戰(zhàn)爭的罪為什么要強 加到一個女人身上?是日本人殺了張儉的大哥,也是日本 人害的他媳婦流產(chǎn),他恨日本人??扇缃駥χ@個一臉蒙 昧、天真、溫柔、倔強的日本女子,他恨不起來了。最初的最 初,張儉不會想到他對這個日本女子的情可以深到為了她 去殺人,那時多鶴更不會想到,她會心甘情愿的把命化在 了這個中國男人手里,在這塊異國土地上,愛上了這個中 國男人。因為致命的愛上他,她不加取舍地接受了他的祖 國。
《小姨多鶴》里的恨與愛注定是糾纏不清的,羅密歐與 朱麗葉背負(fù)的是兩個家族的宿仇,但至少他們同屬于意大 利的維羅那。可多鶴與張儉呢?他們背負(fù)的是兩個民族的 人性與殺戮。這部作品同張愛玲的《色戒》以及丁玲的《我 在霞村的時候》有人文關(guān)懷上的相似性,是在政治視野下 對女性命運的又一次探究。所不同的是,丁玲和張愛玲共 同關(guān)注了革命中的女性角色被雙重利用雙重傷害的生存 困境。不論是《色戒》里的王佳芝,還是丁玲筆下為了給中 國軍人送情報而去做“慰安婦”的貞貞,她們都是被戰(zhàn)爭的 洪流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上,為了政治意識而犧牲了女性意 識?!缎∫潭帔Q》里的多鶴,更多的像是被潮水一樣褪去的戰(zhàn) 爭遺留在沙灘上的貝殼,她用自己水一般溫柔的倔強,讓人 在她慢慢營造起來的女性意識里忘記了政治意識的束縛。
讀完了整本書,想找出些華麗的辭藻來,沒有,全都是 樸實無華的詞語,給人帶來的震撼卻是原始而強烈的。就 好像眼前真的生出這樣一個女子來,輕輕地邁著小碎步, 永遠(yuǎn)都是一副純真倔強的樣子。
) 小禪說:“是的,這是在美麗人間的生活,好也罷,壞 也罷,都要走過去。哪怕深一腳淺一腳,哪怕,此一時,彼一 時?!弊詈罂嚯y都過去了,忘記了對生活的恨,看淡了命運 的不公,就讓它如多鶴名字的寓意吧,幸福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