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田地似鍋子上的蒸籠，水汽騰騰上升，使人汗流浹背。老人放下鋤頭蹣跚地爬上田坎，坐在那突出地面好幾寸的蒼勁樹根上，倚靠著樹干歇息。
　　他取下肩上那條濕熱的毛巾抹去臉上的汗水，提起陳舊的綠色水壺，仰頭大喝。樹上大片大片的綠，溫柔地躺在了他的眼底晃動。
　　樹干底部爬滿了青苔，讓人覺得些許涼爽。這棵樹自老人出生起就佇立在這里，它那碩大的樹冠如一把撐開的綠傘，給來往的村民帶來清涼和愉悅。老人還記得在他年輕的時候，小孩常會來此嬉鬧玩耍，大人則會來此嘮嗑乘涼，樹下總是一幅熱鬧的光景?！皹湟琅f風(fēng)華，卻終是沒有人欣賞了！”老人摸著樹干的紋路低聲嘆息。
　　他如今獨自一人住在村子的最東頭。一對兒女早些年隨著當?shù)啬贻p人外出打工，憑著自己的努力拼搏也在城里站住了腳跟，習(xí)慣了城市繁華的他們也便很少回來了。而他相依為命的老伴，前年也因為突發(fā)腦溢血離開了他。兒子總在電話里催促著讓老人去城里住，但老人不愿意，兒子也沒來接過老人，他一個人也就這樣住下了。老人自是明白的，他老了，每天去菜園子里除除雜草，去田地里放放水，清閑自在的生活反而更適合他。
　　老人從沒見過樹開花，這仿佛是一棵不會開花的樹，但它卻有著獨特的更迭變化。春天的時候，它是稚嫩的，冒著淡黃色的新芽；夏天的時候，它是富有朝氣的，肆意地生長；秋天的時候，它是成熟的，滿樹的蔥綠顯得格外不同；冬天的時候，它是頑強的，依舊頂著一頭的翠綠凜冽于寒風(fēng)中。一年又一年，樹依舊年輕，甚至更加強壯，而老人卻已是遲暮之年。
　　每當找不著人說話的時候，老人便提著那個綠色的水壺來到樹下，跟樹拉拉家常。兒子說，孫子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而且家里又添了個小孫女，像極了她媽媽，有雙大眼睛，十分俊俏。說著說著，老人仿佛看到了孫子牽著自己的手蹦蹦跳跳地去上學(xué)，甜甜的小嘴“爺爺，爺爺”地喊個不停；他還仿佛看到了小孫女依偎在自己的懷里，那么一點大，咬著小手指，睜著雙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
　　一陣微風(fēng)徐來，樹葉沙沙作響，吱嗝吱嗝地似小孩子的偷笑。
　　老人瞇著眼看著這片隨著微風(fēng)一起一伏的碧綠，腦海中浮現(xiàn)出兒女小時候的樣子。在兒女小的時候，他們都會跟著老人來下田，擼起他們的衣服褲袖，露出那白嫩的小胳膊小腿，學(xué)著大人模樣，彎著腰，插秧苗，剛插下，又倒了，再插下，又倒了，最后他們索性拿著石頭抵著秧苗以防它再次倒下。其實呀，孩子們插的那點秧苗，還得重新再來插一遍，不然根抓不牢，會浮起，會長不好。而當他們不小心摔在田里的時候，就會一陣嚎啕大哭，他們用力爬起來，指著一身的泥巴，喊著爸爸、爸爸，哭得卻更厲害了。那時候的他們真是可愛又可笑啊，老人不禁咧著嘴笑了起來。
　　還有一回，孩子們?nèi)缤Ｒ话愀约簛硖锏乩锿嫠?。那天天氣如今天一樣燥熱，太陽十分毒辣，空氣像凝結(jié)了一般，密不透風(fēng)。孩子們在坐在樹下玩著泥巴，抓著小蟲，時而傳來樂呵呵的笑聲。老人在田地里干著活，長時間的勞作導(dǎo)致體力透支，突然一陣眩暈，老人就倒在了田地里。后來聽老伴說，那天孩子們急得邊哭邊喊，一個勁地喊著“爸爸！爸爸！”。也是發(fā)現(xiàn)得及時，又叫人馬上送到了醫(yī)院，索性沒什么大礙。他這條命啊，是孩子們撿回來的，老伴后來時常拿這件事來嘲笑自己。
　　“孩子們都大了?！崩先伺牧伺臉涓筛袊@道。樹卻安靜得沒有了一點兒聲響。“樹啊，你說我是不是太老了？”老人抬起頭，試圖挺直腰桿，認真地詢問樹。刺眼的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透射下來，惹得他的眼睛有些生疼。他俯下頭來，眼淚也順勢流了下來?！皹浒。愣疾惶嫖野烟柟庹谧×?。”老人責(zé)怪樹道。樹仍舊沒有給老人任何回答?！案苫钊ム?。”老人站起身來，再次拍著樹干吆喝道，徑直走下田去。
　　樹依舊站在那里，風(fēng)吹來，沙沙作響。那一片翠綠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分外明亮，朦朧地發(fā)著潤澤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