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潦草地出行,也許,是對山的不夠敬重。天空有一些霾,略負小城青翠的美名。柏油路帶我們去看山,迂回屈曲,一時嘹亮一時豁然一時幽暗一時佻達。起伏的,總是心情。無論多快的車輪都會把一些熱,注入土地中。
那些火山,就款款地匍在前路,等了幾十萬年,等到它們的故事已經失傳,剩下一個個突兀的名字,日日懸想。
我的期望是這樣的:火山盡頭,云陣滾滾,一柱升騰,一浪奔涌,一卷冉冉,一襲淡淡,一齊向我,將那些山的名字掩映得明明滅滅,綽約而隱秘。而天,是純粹的藍,深邃撫慰,滌蕩一切。陽光來自更高更遠的地方,澄澈靜穆,灑在誰的臉龐上,誰就是天使;灑在草木之心,一枝一葉皆有神性;灑在火山的沉默之上,整個世界便多了幾分凝重。我們以浩蕩的心情去訪問,并記下心得。
然而,那些山激情之后,累了,便昏睡萬年。沒有蟲鳴的夢境,沒有母親的呼喚,時空凝滯,懷抱安然。我的目光,觸摸不到火山們曾經磅礴的歲月。
由小城一路向北,是通向天邊的大路。風烈烈過耳,一紗一紗的灰霧被揭去,遠處的線條步步昭然。牌樓山一層兩層三層,秀美裊娜,若招若避。轉過一個S線,金山的輪廓,便成為一個大大的傳奇。我總是想,天宮擺了盛宴,云霓氤氳,輝煌金碧,而金山便是仙娥起舞時甩落的一幅華袍,一褶一褶的裙裾,雍容富麗,展開在腳下,展開在人間的驚嘆里。老虎山永是雄踞,永是凝視東方,口中銜一個秘密的愿望,等待擇日安放。
我們數著金山層層疊疊的裙褶,從老虎山背后穿過。天色淡藍山色淡青,樹色點蒼草色連云。沒有驚艷的碧水藍天,只有一種家常的恬淡平常心境。狼窩山安臥眼前,寧靜若家園。說到狼,北方鄉(xiāng)人,淡淡的神氣,仿佛講到一個遠方的親戚,一個遠去的故事———狼,早就沒了———然后,看向更北處蒼茫的地方,也許看到遠古時,生機勃勃草原的群狼。
狼窩山在五月的黃昏,灑些白白的日光,披些軟軟的風塵,偎著粉黛的天幕,散發(fā)著一陣一陣松塔的苦香,自西向東環(huán)然側臥。木棧道踏上去吱悠有聲,一級一級送我攀上夕陽的光暈。仰望,是一泓天之潭,微漾著,沉淀著,一點點凝作藍。風從堅硬的東北方來,松聲應和,刮走的都是雜念,藍與綠悄然銜接,純粹如友誼。山勢且陡且緩,緩時看前方的黑山,堅定如磐;陡時看腳下的火成巖,赭紅色山石巖土,虛心而實誠,冷峻而熱心,踩上去是按捺不住的輕盈。這種多孔的石頭,人們叫它浮石,而我更喜歡稱之為玄武巖,質堅色沉,有一種飽經滄桑得啞口無言。一山便是一石,有著最質樸的感知,一石便是一山,給你最踏實的慰藉。
狼窩之外,田疇井然,有零星點綴的村落。松柏綿延的盡頭,油菜花紅高粱尚未成長。從山腳下蜿蜒出一道道幾十丈寬參差的罅縫,倒吸著涼氣,釋放億萬年前的疼痛。你想,曾經失眠的火山,激情噴涌,從地母滾燙的心窩澎湃而出,掙脫束縛掙脫軀殼,大地就這樣毫無防備,顫抖著被撕裂。河干石斷,湖涌山沉,生靈涂炭灰飛煙滅。那一道一道猙獰的裂縫是灼灼的閃電,劈開一切阻遏,不顧一切向前……對于火山,萬年,不過一呼吸間,火山之外的生存皆是茍活。不過幾個呼吸,成就了狼窩山亙古的奇絕。狼窩之內最深處,不可臆測,那是火山心臟之源。
狼窩之內,溝壑深深,荒草生生,有洪荒之水曾經流過,被束縛又被放縱,利萬物又禍蒼生。而今,那些不死不滅的植物,依然勁瘦精健,吐納山川。日光不能照見,幾度滄桑巨變。
此刻,山松寂寥,人語渺渺,我來看山。
忽一聲野雉“啊啊”驚叫,打破一山岑寂,狼窩之內回聲四應,余音如縷。于是,山之外,松之外,田疇之外,有兩聲“啊啊”的回應,有情有義。仿佛是一個信號,布谷鳥“咕咕,咕———”,四分之三節(jié)拍奏起,一鳥領唱,眾聲雀躍,滿山升起“啁啾”之鳴囀,越是細聽,越覺余味。在合奏的最底層,能分辨出“唧唧”的尖細斷續(xù)的蟲鳴……我沿著狼窩山脊,環(huán)然轉向東南,拾級而下,右手深沉而生機,左手寬闊又熱切,前方是隱約可見的狼窩山口。愈走愈豁亮,云光掩映,霞色赧然,入眼皆是煥然。我知道,這都是春天無上的禮遇。
我想要一件春天的綠衣,想換一捧歡快的鳥啼,想把滿心熱望歡喜,許諾火山世代安逸,想在花紅柳綠鶯燕時,邀請你來看山,深呼吸。
宋曉芳,女,山西大同人,1998年畢業(yè)于雁北師院中文系,現為大同縣一中教師。作品發(fā)表于《齊魯文學》《散文界》《大同日報》等。詩歌《歧路》獲2017年“東西方詩人”提名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