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全說,假的全不說”,北京大學著名教授季羨林先生,晚年在《口述史》中指出,在現(xiàn)代的我國學術(shù)界,馮友蘭先生的學術(shù)成就大體可以與郭沫若比肩。而河南的學術(shù)界則把馮友蘭和嵇文甫并舉,稱為“南馮北嵇”。這是因為,他們兩人在求學、治學和人生歷練等方面,有許多相似相同之處,都是學術(shù)界的精英,且兩人間的關(guān)系也非同于一般。
就學術(shù)界來說,馮友蘭和嵇文甫是兩個少有的“三同”
者,即同歲、同鄉(xiāng)、同學。兩人都出生于1895年(清光緒21年)12月,馮先生祖籍唐河縣,在豫之南;嵇先生家居汲縣(今衛(wèi)輝市),在黃河之北。兩人于1915年同時考入北京大學哲門(系),是一個班的同窗學友。抑或是機遇之巧合,1918年北大畢業(yè)后,兩人又同回省會開封,教同一種課程。馮先生就職于省立第一工業(yè)學校講授國文;嵇先生就職于省立第一師范也是講國文。在汴期間共同參與創(chuàng)辦《心聲》雜志,在當時的河南,這是傳播新文化思想的唯一刊物。
之后,兩人又先后出國留學。馮先生學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嵇先生學于蘇聯(lián)莫斯科中山大學。學成歸來,兩人又先后重返北京。馮先生于1926年受聘燕京大學后轉(zhuǎn)聘清華大學,嵇先生則于1928年就職北京大學,兼課于女子師范大學等校??箲?zhàn)期間,馮先生隨校遷至云南昆明,當時清華與北大、南開合并組成西南聯(lián)合大學;嵇先生亦隨河南大學遷至豫西嵩縣潭頭鎮(zhèn)(嵇先生于1933年離開北大來到河大)。值此國難之時,馮友蘭為西南聯(lián)大創(chuàng)作校歌:“千秋恥,終當雪……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嵇文甫也為河大創(chuàng)作校歌:“濟濟多士,風雨一堂……四郊多壘,國仇難忘”。兩首校歌,都凝聚著在民族危難時刻,廣大師生的悲壯呼號。在此期間,盡管環(huán)境險惡,馮友蘭、嵇文甫兩位學人依然執(zhí)著于學術(shù)研究。馮友蘭在不斷躲避日寇飛機的轟炸聲中,完成了《新理學》《新事論》等六部著作,“構(gòu)筑了思辨性的獨特思想體系”。而蟄居潭頭的河大,又遭日寇突襲之禍,不得不再次翻越伏牛山,倉惶移至淅川紫荊關(guān),之后又轉(zhuǎn)而“逃難”(嵇文甫語)至陜西寶雞。在此條件下,嵇文甫完成了《晚明思想史論》《民族哲學雜話》等著作,及王船山的民族思想、政治綱領(lǐng)等“經(jīng)世致用”的論文。
然而,誰曾會想到,在那個時代,兩人的相同點竟是都曾被當局關(guān)押過。1934年11月,馮友蘭赴英講學,歸國時途經(jīng)蘇聯(lián),到校后作蘇聯(lián)見聞之報告(未說好與壞),因而被戴上手銬押離北京,關(guān)入河北保定某“行營”里。對此,當年魯迅在給楊霽云的信中說:“安分守己如馮友蘭且要被捕,可以推知其它了?!惫玺斞杆?,1941年11月,在河大講課之際,宣傳進步思想的嵇文甫,也被戴銬押離潭頭,“關(guān)入”洛陽邙山的獄中達五個月之久,后經(jīng)馮友蘭等多人參與營救才得以出獄。
馮友蘭和嵇文甫兩位學人間非同一般的情誼關(guān)系,還表現(xiàn)在嵇對馮母的無比仰慕上。1944年12月,馮母吳清芝仙逝,馮友蘭作《先妣吳太夫人行狀》和《祭母文》;嵇文甫作《馮母吳太夫人誄》。在此誄文中,嵇文甫懷念這位“既明且哲”的“懿維賢母”,指出唯其“稟賦純備,性實中和”,才有馮氏“赫赫一門”,同時走出友蘭、景蘭、沅君兄妹三杰。由于敬仰馮母,嵇文甫“于平(北京)于汴,時拜高堂”,視馮母為一代“儒宗”,從而感念平生,由衷地發(fā)出“文也不佞,忝列子行”的祈愿。1963年10月,嵇文甫在鄭州大學校長任上逝世,馮友蘭在唁電中稱:“哲學方躍進,萬馬奔騰失舊侶。中原傳勛業(yè),一生盡瘁為斯民?!碑敃r,我國剛從“瓜菜代”的經(jīng)濟困境中跨出一步來,學術(shù)界也著手糾正“左”的影響,“解凍”之勢初現(xiàn),正是兩位學人升華才智之時,嵇文甫離世。失卻“舊侶”,馮友蘭的痛惜之情,凝于筆端。
以上是從經(jīng)歷、情誼和遭遇等方面來看,馮友蘭和嵇文甫兩人之間,相同相似之處和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而從治學方法層面來考察,馮友蘭、嵇文甫兩位學人間亦有相似之處。馮友蘭曾說,他有一個習慣,看書不做卡片,寫文章不列大綱,因為許多想法是在寫作過程中得到的。這是由其具有扎實的學術(shù)根基所決定的。他幼時讀四書五經(jīng),能整本地背下來,成年后亦爛熟于胸,對中哲史上的一枝一葉都咀嚼過。晚年寫書需查找資料,馮友蘭告訴助手,找某書某一部分,常如其指,少有差錯。
在這方面,嵇文甫和馮友蘭也極相似。嵇文甫讀書不愛記筆記,也不作眉批或旁批,讀過的書都很干凈,以“博聞強記”馳名,四書五經(jīng)連有些注疏也能背出。他對于學識講究真懂,要像小孩識字一樣打好基礎(chǔ)。1962年,在王船山逝世270周年學術(shù)討論會上,嵇文甫說,正如小孩識字,知道“一”字和“二”字怎么念,還不算真認識,能在不同的字中辨認出哪個是“一”字,哪個是“二”字,才算真認識。他還指出“對于馬列主義的學習也是如此”,這樣“存乎于心”才可多方運用。他曾舉例說明小時候讀《莊子》,以及年長時讀普列漢諾夫的 《史的一元論》,怎樣由覺得“很難懂”“看不懂”,通過初讀、跳讀、回頭讀、反復讀到讀懂的過程。他指出:“理論著作,古舊典籍,只要經(jīng)常閱讀,逐漸熟悉,都可引人入勝。”為了達到“真認識”,嵇文甫還曾將馮友蘭的 《新理學》“仔細讀過”,用一百多字概括出“全書大旨”。
尤其需要提及的是,馮友蘭、嵇文甫這兩位學人終生都不離講臺。有長者回憶說,馮先生講課很受學生歡迎,他講課能放得開,如在清華講中國理學,把講義往桌上一放,總是自己發(fā)揮,講來講去就講出一本《新理學》。而嵇文甫講課和馮友蘭不同的是,他沒有講稿,娓娓道來,課堂上時有笑聲,學生們視聽他的課是一種精神享受。如講哲學和歷史評價問題,他講著學生們記著,課程結(jié)束,稍加整理,《哲學講稿》和《關(guān)于歷史評價問題》便已成書。
由于馮友蘭和嵇文甫都具有扎實而寬厚的知識基礎(chǔ),學術(shù)研究上鍥而不舍,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初期,因才華橫溢,已雙雙脫穎而出。馮友蘭于1933年出版《中國哲學史》兩卷本。研究者稱,以后的著作不論,單靠這一部書,無疑就進入杰出學者之列。與此同時,嵇文甫也寫成《先秦諸子政治社會思想述要》《左派王學》(指王陽明之學),并于1935年出版《船山哲學》,從而為之后成為王船山學專家奠定了基礎(chǔ)。那時,馮友蘭和嵇文甫才三十多歲,分別就職于清華和北大,都以突出的學術(shù)成就,熠耀閃光,為世人所矚目,更讓河南人引以為驕傲和自豪。由是“南馮北嵇”的佳話才廣為流傳,更為河南學術(shù)界所津津樂道。而著名史學家北京師范大學教授白壽彝先生則認為,馮友蘭、嵇文甫兩人都是學術(shù)大家,“南馮北嵇”的說法,豈只在河南,在全國學術(shù)界亦然。
此外,需要指出的是,在歷史轉(zhuǎn)折的關(guān)頭,馮友蘭、嵇文甫兩位學人都動中有靜,選擇光明之路,并共創(chuàng)了兩個全國“第一個”。國內(nèi)戰(zhàn)爭末期,1948年6月,開封第一次解放,嵇文甫即攜家和河大70余名師生,星夜乘軍車奔赴豫西解放區(qū)寶豐縣,協(xié)助創(chuàng)辦中原大學并任副校長(陳毅任校長)。大學著名教授戰(zhàn)火中投奔解放區(qū),嵇文甫是當時全國的第一個。不久,解放軍也兵臨北平(北京)城下,南京派專機來接馮友蘭等人,馮友蘭堅持留下,并以清華校務委員會主席(時任校長梅貽琦已南下)之職,于1949年1月10日將學校完整地轉(zhuǎn)交與北平軍管委文化接管委員會。馮友蘭主持會議宣布:“清華從今日起,正式成為人民政府的大學?!辈⑶宜€強調(diào)說,清華是全國“第一個解放的大學”。
建國后,馮友蘭和嵇文甫都被聘為一級教授,并當選中科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之后,幾經(jīng)沉浮磨難,馮友蘭迎來了時代的春天,1990年,以95歲的高齡,終于完成了200余萬字的《中國哲學史新編》七卷本。這一鴻篇巨制,在我國的學術(shù)界樹起了一座新的豐碑。嵇文甫亦有寫中國哲學史和宋明哲學史的打算,他的另一部著作《中國政治思想史》已寫成3000余字序言,明確了寫作原則,界定了時代分期,計劃分上下兩卷成書。序言最后還指出,具體內(nèi)容“下面自有專章論述”。可惜天不遂人愿。和馮友蘭相比,嵇文甫的過早離世,不禁令人扼腕長嘆。
附言:
1.本文參考材料有專著、傳記、年譜、文章等數(shù)十種,不一一列出出處。
2.作者系鄭州大學退休干部、《嵇文甫傳略》第一作者(另兩作者:李育安,翟本寬),該傳略河南出版社有單行本,縮寫稿選入《中共黨史人物傳》第28卷。當馮友蘭先生89歲高齡時,作者曾就嵇文甫先生學術(shù)等方面的有關(guān)情況,于北大燕南園求教過先生,且即時寫了訪問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