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有山曰黃山，其瑰麗迥異之姿不可名狀，前人之述盡矣，不可復(fù)言。黃山西三百里，層巒聳翠，清麗幽致，群山星拱，中有一峰如牯牛天降而臥，世謂之牯牛降，傳為老子青?；病Ｆ鋭萦亩@謐，奇而隱秀，有金盤承玉蕊之顏，存翡翠覆真珠之貌，非黃山可及也。
　　出石臺，環(huán)路山岳隱伏。去峰里許，遙見墨云浮峰，似皂紗掩金斗，幽寧靜謐之至。群山所圍者甚廣，人可行者僅牯牛崗一途。自龍門谷入，石谷峭巖兀立，聳者如龍光刺天，伏者似盤獅臥鹿，其形之妙，當(dāng)受飛將神箭也。谷盡道絕，有百丈崖臨側(cè)，其崖高絕凌天，阻云遏霧，煙霞騰騰，綿綿方生，遠(yuǎn)望玉龍下山，近觀晴)飛灘。崖間石隙縱橫，若刑天舞干戚而戰(zhàn)軒轅，非鬼神之斧不得致。諸峰之雄，誠不能出此矣。
　　方過崖，環(huán)佩玎瑯之音不絕，是為碧玉潭。素湍激越似金槌扣玉磬，盈盈碧水色作葡萄，山影落湖光呈青黛。潭清淺而底多白石，流波所致，不知水中石邪？云之影邪？立乎青天之上，寧知此潭不為碧天也。
　　白石為硯，碧水為墨，覽天地之勝景，書恣洋之逸興，遙吟哦詠，雖右軍不可得此佳境。同游者皆環(huán)潭相視，余獨(dú)循碎石四望，轉(zhuǎn)夾樹，道十余步，忽見一潭，徑不滿五尺，安養(yǎng)列石之間，幾欲袖而有之，私謂之玉靈。潭之小，如犀杯承玉露，較之碧玉，另生秀致。
　　有二三花葉浮于潭，實(shí)樂天綠蟻新醅之醽醁。潭之澄明，花葉若憑虛御氣，不啻瑤池仙漿。此間靈秀之氣升騰，清泠悅目，曠然與神謀，淵然與心合，會謝公之洞天也。諸水之秀，不能出碧玉也，碧玉之靈，不能過玉靈也。昔柳河?xùn)|游永州鈷鉧潭西小丘，嘆小丘之勝沒于野而世所不得，農(nóng)夫魚父過而陋之。今此潭與小丘共命，秀靈殊俗而為碧玉所掩，僅得列石相伴，幽邃非常。然若非人所罕至，豈可得此清境邪？隱于野者，寧知無大邪？
　　俟眾至，北行數(shù)十步，有異香開三竅，流肺腑，靈臺欣然，舉身浸玉靈而不及，同行者告曰：“此香果墩也?！惫韵忝匾怨?。今世之名實(shí)合一者稀矣。越墩而行，青林陰翳，翠樹高矗，山路陡折，有巨石倚壁，其下晦暗，非俯身側(cè)行不得過。有過者栗栗倚石而行，狀若懼晦暗者也。穿幽廊，天高日晶，青云熠麗。立高山之半壁，面曠谷之旋嵐，天空地闊，心騁神馳。上望九垓，下臨無地，迥崖沓嶂，二峰爭長，排空凌虛之浩浩，靜期汗漫之飄飄。舉目觀之，山茶遍野，嘉木蔥蘢，若恒河之金沙，似河漢之群星。
　　折向西行百十步，流水隨山，溪花禪意相諧。又?jǐn)?shù)步，忽覺蒼然正意襲人，仰面觀之，竹海翻騰，濤聲陣陣?；X龍破土以望蒼天，勁節(jié)之勢初成，翠竹翹首以直堅(jiān)骨，虛靜之氣方盛，嵌空綠影微拂，入水文光簾動。竹之高格凌花木，竹之貞色奪春嬌。千竹成列，萬竹并立，矜風(fēng)肅穆，猶亞夫之兵陣，軍容威定。風(fēng)生則林動，萬里竹云煙翻浪滾，驚鳥四散而不得出，恍如耐戰(zhàn)秦兵槍林箭雨逐六國。昔者伶?zhèn)愔坡啥窆艹?，湘妃泣淚而斑竹名世，東坡棄肉而取竹。前人云：“山南之竹，不操自直，斬而為箭，射而則達(dá)?！敝裰異?，歷千年而不衰，蓋以其虛直有節(jié)也。案頭之文竹秀則秀矣，竹之氣不存。此山野之竹覆山繞水，繁郁蔭縟，似萬千青虬作舞，根正節(jié)直，足以褒義烈之志，旌忠志之骨，揚(yáng)正直之氣。
　　復(fù)前行，漸聞悶雷之音若犀兕奔騰，俄而至四疊瀑布。飛湍爭踴似白虹落日，攜星漢，披煙云。崖壁三折而素流四疊，山勢如狂蛟斜倚，玉龍開道，銀珠四濺，玉屑紛揚(yáng)，訇然洞然，巧絕天成。有凸巖半枕水道，橫截)練，臨此巖下，周身亂瓊碎玉，凝神寒骨，瀑布四疊而琴心三疊，綿綿若存，玄妙絕倫。登高而觀之，雖宏壯無極，心不復(fù)震矣。臨凸巖則小我，登高崖則小瀑布，由是則凌云而小天下。足之所在，眼之所在，眼之所在，心之所在。然則心既存焉，何必欲登高崖而凌云邪？心無界而天下自小。
　　循瀑布東行，逾情人谷，至鴛鴦潭。鴛鴦池沼，春水溶溶，柔波泛碧，翠蔓顧明鑒而舞，碧水映山藤而歌。遙聞先時(shí)唐家子私會嚴(yán)氏女，嬉于潭，囿于門戶，相期隱于谷。嚴(yán)門大族，搜于山，唐家子堅(jiān)于情，躍谷而死，嚴(yán)氏女情深，亦隨以盡。及今世，悅于情者不拘門戶皆可成眷屬，故此潭引得情人無數(shù)。慢道君王長相思，天下情郎孰不是，借天成之景成天作之合，此潭功莫大焉。
　　東行不及里，出峰。時(shí)日坐西山，翠山影映金火霓，萬里流云灼灼燦燦，煙霞浮峰，寶色彌天。浪云攜赤焰翩躚，危巒罩紫嵐睥睨。遙望遠(yuǎn)山，上接流云，似絨紗輕覆，不可悉其貌。蓋吾儕可游者僅一峰，其絕俗之姿如此，管中窺豹，可見一斑，料余山必雄奇幽秀遠(yuǎn)甚。然不親行者，終為幻也，空幻之臆測不為真。此所以為學(xué)為人者，不可行空幻之妄也。
　　牯牛降之行覽天地之造化，興卑鄙之思，自得足爾。此地去黃山近，聲名為黃山所蓋，豈其無景邪？故佳士不以名顯，非其無實(shí)也。腹隱八斗而后聞，輕賤虛名也。由此觀之，學(xué)者行文，不可囿于名宿而棄真知，當(dāng)遍觀萬言，擇其精而存之。入山觀壯景而心魂懾，出山而觀，千峰萬岳納于胸而天下小矣，故學(xué)者習(xí)文不可陷而不拔，當(dāng)效武侯之觀其大略，倘不得脫，終無用矣。
　　感于此，一一記言，以備后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