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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歲暮記姜亦菲


  吳地寒,終日十指冰。故父老謂南境溫和,正宜過冬,誠知謬矣。有時正午,分明晴空,而寒濕侵骨,非北地干冷所能及也。而吳地風土,與北地大異者,豈止寒耶?
  余冬月丁酉自濟赴淮左,途次符離固鎮(zhèn),越淮河,轉宿州,至安徽,乃入揚州。時值雪過,漫爛無際,遠山嶙峋,同行每問所在,悉答之。及到站,方更定,火車站地處偏僻,覺其站極偉,盤踞森森,倏忽稍遠則無此感,不覺訝然。放目四及亦有限,唯雪光所映樓盤隱隱,寥寥數(shù)幢耳。余本擬攜友踏雪尋驛,而不知南地雪與北方大異,其下不凝,北地踏則實,縱有粘鞋,不濕腳,南方每覆雪水,水寒恰不至融,于是一踏入水。兩人對視,唯苦笑而已。次日,以公交赴東關街,其站曰瓊花觀,即當日隋煬帝幸江都故事也,未得其門,遂不入。
  古東關者,故揚州城門也,毗鄰運河渡頭,自隋唐五代層層堆疊,今存為明清舊置,其下仍有歷代古址。料白石所見,正此地也,彼時山河半壁,固有薺麥青青所語,倘能重至,又得何作?惜乎白石情縈廬州,揚州風月,暫假牧之何如?其后多商宦府第,窮清雅之能事。方寸之間,層層隔映,添無盡之景,大有意趣。是日,同此地二三琴客攜游,弦歌清誦,輾轉觥籌,夜歸東關榻處,已然人定,興猶未罷,乃入深巷人家,索小爐燒烤。與北地又大異,不以羊肉取勝,而多豚鴨種種,其串亦小,肉僅二寸余,爐火約小童掌大,不似北地長爐大扇煙熏火燎滋味,然極鮮嫩,蓋每盤數(shù)串易于控火之故也。香料亦少,惟辣椒孜然并食鹽少許,故其肉味得以完整。北地為掩腥膻大火重料,反失本味,而其潑辣處,是小爐所不及也。
  酒散微醺,雪時未盡,又逢微雨,老街無話,窄巷深深,燈火幢幢,白雪灰墻,斑駁疏影,料舊人所見略同,往來百載,石板古徑依然,而人安在哉?復百載后,余又何處哉?余念至此,頗悔方才未得痛飲,又轉念,此恨唯一醉恐亦不得排遣,念及此,突覺悵惘,痛飲狂歌五柳前,浮生如是,心情如是,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余宿,在個園東青旅,扶醉倚窗,冥冥無限。東關一帶大多古居,百年舊舍比比皆是。揚州以漕運興,自隋煬開鑿,遂為重鎮(zhèn),故有太白散金三十萬事。又盛極于鹽,開明清三代繁華垂六百年之久?;磽P一帶,樞紐皖浙,溝通南北,為東南門戶,府庫鎖鑰。坐擁運河,上抵中原,東依黃海,形勝之地,故人文薈萃,華彩重章三分皆出于此。然世間好物不堅牢,揚州亦多兵燹,千年以來,鼎革之際,每成白土,天國動亂,席卷凋零,而竟重建。噫,天下繁華盛者莫能久,最痛心者莫過揚州開封兩地,屢盛屢廢,屢廢屢盛。興衰之妙,應在此乎?
  次日,雨猶未歇,遂至街口蔣家橋面館過早,淮揚風味,自不必言,余獨苦其鮮肉包亦用甜口,鮮則鮮矣,了無余味。又詣佩弦先生故居,訪廣陵琴家朱正海先生琴堂,所斫渾厚清圓,大有意趣。
  人有云“腰纏十萬貫,契合下?lián)P州”者,是苦不知足之謂也。然倘歌哭是鄉(xiāng),誰解知足之云爾。皮能包水,水復包皮,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子曰難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