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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痕的記憶


  每條疤痕都有記憶。
  我右手食指上的那條,記錄著母親看到我滿手是血的時候迅速蒼白的臉色;我下巴上長長的那條,記錄著我跟小伙伴們在夏天的田野里瘋跑的快樂;我臂肘上丑丑的那塊,記錄著我坐在哥哥自行車后座上看著他松開車把時心提到嗓子眼的恐懼。
  而我長大之后,身上就沒再留疤了。
  因為長大之后啊,疤都長在了心里。
  這些年來一直在我心頭隱隱作痛的那塊,是關(guān)于奶奶的記憶。
  我小時候一直是我家那一片兒的孩子王,除了吃飯、睡覺和上學(xué),剩下的時間恨不能全部都用來帶著一群孩子在街上瘋跑。跑累了的時候,奶奶就站在家門口喊我回家吃飯。大概是活動量太大了,吃飯的時候總是狼吞虎咽。而這時候奶奶最喜歡坐在旁邊一邊給我添菜一邊樂呵呵地看著我。那時候能跑又能吃的我似乎是奶奶的驕傲,她總是在飯后到處跟街坊鄰居炫耀:“我們家囡囡今天中午吃了兩大碗飯吶!”
  上初中后,我開始在寄宿學(xué)校上學(xué),每隔兩個星期回家一次。在一天半的周末假中,我忙著跟分開的朋友聯(lián)絡(luò)感情,留在家里的時間很少,但是奶奶每次還是數(shù)著日子盼著我回家。每當(dāng)?shù)搅酥苣┪一丶业哪翘?,她總是雷打不動地一早就起床,坐在客廳里從早上等到中午。我知道那時候奶奶是想多跟我說幾句話,但總叫不住我溜出門去的身影。
  我念到高中的時候,課業(yè)變得十分緊張,我也迎來了叛逆的青春期。那是一段對家里人來說雞飛狗跳的日子,我的叛逆不僅十分不講道理,甚至還對任何來自家人的關(guān)心惡語相向,我與父母的關(guān)系一度降到冰點,家里越發(fā)成為我不愿意多待的地方。
  但是我始終記得這樣一天,當(dāng)我拖著行李箱不情愿地打開家門,一眼就看到奶奶正拿著一本書在仔細地端詳,見我回來了,她招呼我過去:“囡囡,快來看這個閨女像不像你?”我沒有聽她的招呼湊過去看,她便費力地想把書遞給我,一邊還自顧自地說道:“我覺得太像你了,我想你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我看著書里那張歪歪扭扭的插畫,再看看奶奶一遍一遍在上面摩挲的手,鼻頭一酸,強忍著才沒讓眼淚流出來。后來我想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拔掉了青春期里瘋長一身的刺。
  我沒有想到的是,高考結(jié)束那年的暑假,奶奶去醫(yī)院檢查后收到的醫(yī)囑不再是按時吃藥和定期檢查,而是注意飲食和心情,同時,醫(yī)生委婉地向我父親表示,奶奶剩下的日子可能不多了。我感到心慌,其實奶奶身體一直不好,從我記事起她就是醫(yī)院的???,但是,我從來沒想過她會有要離開我們的一天。
  后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奶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與平常不一樣的地方,高興了還能給我做一桌愛吃的菜。這份心慌很快就被我高考完終于解放了的興奮輕易地沖淡了。
  變故發(fā)生在一個普通的夏日的午后,我午睡起床后就突然看不下書,玩不好游戲,只能煩躁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一頭霧水地承擔(dān)著這份沒來由的坐立難安。而當(dāng)我終于意識到奶奶的房間里過于安靜的時候,像是預(yù)見到了什么一樣,腦袋里突然嗡地一聲。我急切地跑到她門前,幾乎是顫抖著推開了門,卻只能看到奶奶安詳?shù)靥稍诖采?,身體再也沒有因為呼吸而產(chǎn)生的細微的起伏。
  這個畫面像晴天霹靂一樣劈在了我頭上,我感到一陣恍惚,等有知覺的時候,已經(jīng)跪倒在地淚流滿面。模糊的視線里還能看到奶奶搭在床邊的手像紙一樣干枯脆弱的皮膚,心里的悔恨像潮水一樣把我深深地淹沒。我懂事太晚了,我不曾為她做些什么,我沒有陪她去過一次醫(yī)院,沒能給她買一件像樣的禮物,我甚至沒有多陪陪她跟她多說幾句話。
  我僅僅,我僅僅只是喊她一聲“奶奶”,就理所當(dāng)然地享受她那么多那么多的愛與關(guān)懷。
  送別奶奶的那天是個陰雨連綿的日子,送走奶奶以后,那些我最終沒能為她做的事情,就混合著那天綿綿的雨水,長成了我心里最疼的一塊傷疤,它將永遠記錄著我難以彌補的遺憾和傷痛,也永遠記錄著我無法給予奶奶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