暈船是一座彩虹橋。
橋頭臥著林黛玉,橋尾立著張翼德;或者說趴在橋頭上的是一只樹懶,過橋之后凌空騰起一只猴子。沒錯!以上四類物種:我皆如是。
地史學資料研究顯示:四億多年前的志留紀,海洋生命開始登陸演化。拋卻科學的論證不談,單從情感上來講,我想人類一定是從海洋起源的。要么,每每當我聽見大海的聲音總是心馳神往,每每看到大海的畫面總是興奮到心潮澎湃呢?
我終究是一名幸運兒,博士期間選擇了海洋科學的學習和研究,處女航即是中國大洋第48航次第二航段。
9月20日下午4時,“大洋一號”起航于舟山長峙島。我站在甲板上用力揮手站立了30年的山河人間,仿佛生我養(yǎng)我的陸地一直就是束縛著我的自由、生力與界識的最大牢籠,我像一只初次迸射進入藍天的雛鳥,也像一只即將回溯到原始母巢的游魚,簡直興奮到了極點!科考船乘風破浪,轟鳴間山開水闊,我獨自一人聳立船頭,看舟山千島聳峙,百舸爭流,漁獵歡騰;感東海波濤初盛,浩浩湯湯,橫無際涯。頓然悟道:以有涯之生渡無涯之汪海,以有竭之力拼無竭之流時,以有限之距釀無限之情深,匹夫猶可永壽,瞬息也可以永恒矣。
我之興奮的確過了三秒,但終未能超過一個小時,我暈船了!
暈船來臨的時候,我正立于甲板左舷感嘆這萬頃汪海。先是感覺到大腦脹痛、臉麻口木、六神無主,繼而行走困難,惡心欲至嘔吐,這種痛苦最終讓我再也無心舷外觀海,我堅作鎮(zhèn)定地回到艙內(nèi)宿舍。稍時坐臥,這種眩暈之感并未緩解,相反,痛苦愈發(fā)明顯,我終于再也堅持不住,抱住馬桶一瀉千里,直到內(nèi)心的整個寰宇全部澄澈!晚飯開始,再也不同往日的胃口,真真的無心打量牛肥羊瘦、魚脂蟹膏、雞鴨香腴,一勺青菜,半勺米湯勉強下咽。飯后,李首席在餐廳召開第二航段的科考隊員見面會,我勉勉強強地坐在后面,哪還有心情潛心聆聽,只是低著頭、悶著聲告訴自己:“千萬不能在眾人面前嘔吐!”“會議抓緊結(jié)束吧,我要去嘔吐!”可是,這樣小小的期待也總是事與愿違,首席科學家講完黨委書記講,書記講完船長講,船長講完首席助理老師們講……。一個期許破滅,一個希望涌來,我簡直是窮盡了畢生全部意志去抗擊胸口岸邊一波波奔涌而至的太平潮水,再去按耐住胃海深處那一條條興風作浪的鯨魚!會議結(jié)束,我第一時間鉆進馬桶,吐到天崩地裂。
此時,李首席的第二道指令也已經(jīng)下達:科考隊員轉(zhuǎn)移到會議室召開自我介紹會議。我的開場白倒也如實地記錄了我的處女航的初步總結(jié):“我把第一次交給了 ‘大洋一號’,第一次感受到了何謂大海的感覺!”
在接下里的一、二、三、四、五天里,“大洋一號”像是一位醉漢在太平洋的波濤里顛顛倒倒,搖搖晃晃。我們作為首次出航的新生科考隊員們均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暈船情況,好在,我們大家各施其法,積極應對暈船之苦。比如,地質(zhì)大學的胖小孫展現(xiàn)出頑強的生命力,他的應對之策是:邊吃邊吐,邊吐邊吃,收支平衡,可以浪費糧食,但絕不能委屈了嘴巴!天津大學生物學碩士齊明,則開啟生物應擊模式,他選擇躺在床上三天三夜,靜養(yǎng)生息,滴米不沾,龜縮療法;海洋局二所王媛女士虛心納諫,她被建議飯后暴走,于是從甲板到船艙,從宿舍到實驗室,閃過一道又一道高瘦的閃電!我貌似是最敏感和最愚笨的暈船者,一日三餐均不耽誤,但每一餐都是食一點,像是小貓、小狗添了兩口口糧。最悲之處莫過于一頓飯后必是一頓嘔吐,直至吐到膽汁橫流,苦不堪言。數(shù)日之后,胃無存糧,體無實力,膝酸腳軟,面黃肌瘦,連說話的聲音都顯露出喑啞氣虛之相,一周折騰,體重驟下8斤。
“我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老大洋”們對我們首航暈船者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李首席知我宿舍處在最搖晃的船首,特意調(diào)我至本船最平穩(wěn)的底艙中間實驗室打地鋪;大洋協(xié)會羅姐姐送來餅干、蛋糕,甚有北平茯苓餅補蓄體能;地質(zhì)大學小岳岳每日上午置我桌案上一個蘋果,數(shù)日不絕;“大洋一號”老船長陸書記笑呵呵地陪我坐在后甲板上,深情回憶老船長帶領老海員們數(shù)十年如一日深海探秘的段段舊事;而新一代的“大洋一號”掌舵人趙船長總是每日拉著我的手亦步亦趨的行至最高處的駕駛臺,以最佳視域聽濤觀海,錘煉健勇之氣。而最能夠讓我身體受益并且由此決意鐘愛一生的食品也橫空出現(xiàn):榨菜!北海分局的氣象預測專員——高老師,作為一名久經(jīng)瀚海錘煉過的“老大洋”對暈船之患可謂是經(jīng)驗豐富,技高一籌,關鍵時候給我投來兩包榨菜并留下一言:“你長時間嘔吐不止,體內(nèi)必然貧鹽少糖,易生虛脫之險,吃餅干啃榨菜,試試吧!”說來也妙,羅姐姐的餅干碰上高老師的榨菜立刻產(chǎn)生奇妙無窮的味道和效果,是我唯一非但不嘔吐,且回味無窮、饒有興致的食物組合。
我可能真的變成了新生科考隊員里最孱弱的一位了,這對于慣以堂堂北方大漢形象自居的我是萬般羞愧的。我努力張大嘴巴填進胃里更多的糧食,努力攀到甲板上迎擊更猛烈的風吹浪涌,努力在任務下達的時候堅持到自己的崗位上表現(xiàn)出精神抖擻的模樣。第六日下午,我們到達了西北太平洋的合同勘察區(qū)附近海域,我也整裝入列,齊整整站到了后甲板作業(yè)平臺上參加了設備下水任務。當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的時候,身體頓時也忘卻了眩暈的感覺,但是,不一會兒功夫我深切感受到體力幾近釋放殆盡,豆大的虛汗珠子從額頭和脖頸淌出,也正是在那一個下午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饑餓感。 我當恭喜我自己,我的暈船之苦即將結(jié)束了。
而后的日子里,我隨科考隊員們一道堅守在作業(yè)一線,迎接著一次又一次任務和挑戰(zhàn)。當首席科學家把一道道工作指令下達的時候,所有的科考隊員全部就位,無一例外,無人虛弱,無人逃避!有的采集海水表層微塑料樣品,有的觀測底棲生物,也有的布放和回收各種海底探測裝備……涌大浪高的時候,常常把甲板上作業(yè)的隊員們晃得人仰馬翻,大家一定是迅速站立起來繼續(xù)作業(yè);潮水拍打在甲板上激起一米多高的水花,隊員們的衣服被澆透,他們無非抹一把臉毫不動搖地繼續(xù)戰(zhàn)斗;船上作業(yè)四班輪倒,無論黑夜還是白天,每一組作業(yè)人員總是提前很長一段時間交接任務。
而后的日子里,我又可以立于船頭看朝暮霞飛、游云幻夢、飛鹱孤鳴;感受瀚海無際之寬廣,驚濤駭浪之激烈;也常常念起大陸山河、人間煙色、斯人舊事。閑暇時間,我總會和船員、水手、科考隊員們契闊談宴,嬉笑打諢,笑看往日浮態(tài)醉寐。這些物象和情愫都讓我更加珍惜生活之美好,生命之壯闊,感恩造物主之仁厚。
而后的日子,年輕的科考隊員終究會被大海錘煉成為“老大洋”!就像新飛的雛鳥最終學會了鷹擊長空,俯瞰蒼穹大地;也像渴望回溯到最原始的大海母親懷抱的我們,生命演化不可逆轉(zhuǎn),但回溯的過程中,人類演化出璀璨耀眼的智慧、寬厚無比的胸懷、堅勁頑強的勇氣。
——2018年10月7日夜于太平洋上
(楊治峰,海洋地球科學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