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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作春 十年作夏


孟憲明



  我是改革高考后的第一屆學生,稱作七七級。七七級,其實是一九七八年春入學的。
  我們村有2800多口人,我是建國后28年里第二個大學生,第一個文科大學生,是一九七七年我們公社308個考生里唯一考上本科的??荚嚂r我加試了作曲專業(yè),那時候我最想當?shù)氖亲髑?。當我從郵遞員手里接過那封掛號信,抽出來大紅的喜報,才知道錄取的是中文系。
  大學真大,圖書館,一排排全是書,一架架全是書。盡管我知道大學書多,但有這么多書我還是感到震驚。我很快制定了自己的讀書計劃,每天至少讀十本,四年大學要把這里的書全都讀完。少不更事的我,很快就腦神經(jīng)衰弱,夜夜不得安寢。
  我一直認為,河南大學的校風可用一個字來概括:實。老實,厚實,扎實,樸實,誠實,結(jié)實,拙實,憨實,等等。靈活不足,實誠有余。大禮堂里,周周有學術(shù)報告。學古文學,一定要求背誦。做論文,一定要你做卡片,不但要寫上源于哪部書,還得注明是哪種版本?!白鰤蛞蝗f張卡片,你才有資格當教授。”一萬張卡片!用手指捻一捻是什么感覺?河大的實,還和她的生源有關(guān)系,學生們大多來自中原腹地,來自“借人家一平瓢面還人家一滿瓢面”的百姓之家。實,讓塵海茫茫中的我頗為受用,我從不心存僥幸,從不相信“幸運”的光顧,因此干什么事都踏踏實實,寧愿諸事負我我決不負諸事。干成了,應該;干不成也應該。這“實”,還直接影響到我的人生選擇,影響到我對選擇的不懈堅持。
  寫七卷本《中國哲學史》的馮友蘭、寫《中國通史簡編》的范文瀾、甲骨文研究的大師董作賓……都曾是河南大學的先生。激動之余,我忽有頓悟,河南大學不僅僅有“實”,還有一個高翔不息的“靈”———靈性,靈光,靈感,靈犀,靈透,等等。試想,沒有充沛的靈性灌注,哪會有不朽的文學、哲學的巨著誕生!實,產(chǎn)生巨大和厚重;靈,才產(chǎn)生美妙與輕飏。
  校風的“實”和“靈”,極大地影響著后輩的我們。天不明,我們就起來背書,熄燈了,我們還舍不得睡覺。一聽誰說有什么好文章,那就一定要借來讀。
  大學四年,我發(fā)表了長長短短28篇文章,多年來,這個問題一直困惑著我:大學期間,是不是可以做一點兒課外的學術(shù)?畢業(yè)后的前十年,我持否定態(tài)度,我為自己參與的兩本書深有懊悔,因為它耽誤了我大學期間極為寶貴的學習時間!十年以后,我忽有反悟,是耽誤了一些時間,可它讓我們及早地實踐了研究方法,它讓我們打破了對書的迷信,建立了十足的自信。它告訴我們:寫本書沒什么了不起!
  我常常慶幸,我真該來大學讀書。在河南大學,我沒有一件事不是對的!
  從1982年元月畢業(yè)參加工作,之后我參與創(chuàng)辦了一份報紙和兩種雜志,調(diào)動了7次工作。到1994年,我已經(jīng)三十九歲,是河南省教育音像出版社的副總編輯。工作順利,生活順心??墒俏曳浅<m結(jié),我知道,這一年非常重要,因為我面臨著一個抉擇,一個非常重大的人生抉擇。
  這一切皆源于我小學三年級時讀到的一本沒封皮兒的小說《烈火金剛》。它不息的旋律一直閃亮在我的天空。那是一本爛書,前邊缺了16頁,書一打開,小說的主人公就被鬼子困在了橋頭鎮(zhèn)。從上午十點多到深夜里燈油熬盡,我看完了全部小說。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手腳都是涼的。我一直處在無比的緊張與激動中。時斷時續(xù)的,只有我的淚水。這以后,《烈火金剛》就成了我的故事源頭,夏日的烈焰下,小伙伴們躺在河堤的蔭涼里,遙遠的戰(zhàn)火立即就燒到了我們面前,激動著一個個小小的心靈。那時候我想,我也要寫一部像《烈火金剛》那樣的書。當我一接到大學的入學通知書,兒時的念頭就像小獸一般從心底探出頭來。走進大學的時候,我竟鬼使神差般地帶上了那本缺了16頁的《烈火金剛》。這部書跟我上完了大學,又跟著我進城工作,結(jié)婚生子,直到今天,仍然珍藏在我書柜的隱秘處,享受著我的最高禮遇!
  是這樣輕松麻木地走下去,還是尊重自己走冒險的寫作道路?我一直糾結(jié)著!
  我和夫人商量:如果我一年不掙稿費,咱家會不會沒飯吃?夫人說不會。我說如果我兩年不掙稿費,咱家會不會沒飯吃。夫人說不會。我說,如果三年我不掙稿費……夫人不客氣地打斷我,你不會三年不掙稿費。 我于是自我放逐,開始了自謀生路的寫作之旅。
  母親不理解兒子的寫作。有一天說我,你天天是寫哩,那字也寫不完。在母親心里,字再多也有數(shù),哪有成天寫也寫不完的道理呀!我知道,她是怕我累。我想讓母親理解我,就說,我給你念念兒寫的東西吧!老人很高興。那時候我正寫《七品頑童》,我一讀,老人家哈哈大笑。說,你說你寫這不都是瞎話嗎?我笑了。不是瞎話是啥?母親說,寫這弄啥哩?我說賣呀!母親說誰要啊?我說有人要。編得越好越有人要。母親忽然嚴肅起來,說,說瞎話(閻王爺)要割舌頭的。我說,我不是說,我是寫。我寫了讓人家說。閻王爺要割也是割人家的舌頭。母親顯然不滿意我的回答。她在屋里轉(zhuǎn)了兩圈兒,再次來到兒身邊,說,戲是勸善文!我知道她話里的隱意。我說,勸善文不割舌頭。母親和我皆哈哈大笑。正是母親的話,讓我明白了文學的方向和意義。母親故去多年,但母親的話卻警鐘長鳴,做兒的從未忘記。
  文學是我的宗教。我只是文學殿堂里的一個虔誠的朝拜者。幾十年不懈的寫作中,共寫出了十余部文學作品和三十多部影視劇本、文字多達700余萬。
  滑落于故鄉(xiāng)貧瘠土地的一粒種子,在大學的苗圃里生根,發(fā)芽,十年作春,十年作夏,在十年作秋的風景里終于結(jié)出了紅紅綠綠的草果。
  多年的寫作讓我想到了三句話,現(xiàn)在說出來和大家分享:
  一、抓住機遇。機遇可遇不可求,一旦到來,就要緊緊抓住??忌洗髮W是我的機遇。如果沒有考上,我肯定不是今天的樣子。當然,也可能做得更好。
  二、選擇甚于才氣。一定要有一個正確的選擇。俗話說,男怕進錯行,女怕嫁錯郎。即是說此。選一個喜歡的方向很重要。就像戀愛,雖然累,但樂此不疲。
  三、只要走,終會到的。貴在堅持。要知道,什么東西都經(jīng)不住幾十年不懈的努力和追求。蘿卜快了賣蘿卜,白菜快了販白菜,肯定不行。如果你賣土豆,你就一輩子只賣土豆。
  鷹在天上飛不累,是因為他能飛。你讓它在水里游,它就累了。
  魚在水里游不累,是因為它能游。你讓它在天上飛,它就累了。
  我天天寫作不累,是因為我喜歡寫作。一部長篇我要寫幾個月,這中間不要說感冒,連一次上火也沒有。
  總之一句話:
  做自己能做的。
  做自己想做的。
  (本文系作者在《百家講壇·我們的大學》上的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