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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話用典


  一讀了幾本書,知道了一些人或事,說話、作文時常常自覺不自覺地在字句中表現(xiàn)出來。這當(dāng)然是知識淵博、引經(jīng)據(jù)典的表現(xiàn)。但用稍微自嘲或者被嘲的說法,就是知識堆積、獺祭魚、掉書袋了。
  何謂獺祭魚?獺祭魚又稱獺祭,最早似乎出現(xiàn)于《禮記·月令》:“東風(fēng)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鲍H是一種喜歡吃魚的動物,在驚蟄時節(jié),經(jīng)常將捕到的魚擺在岸上,古人覺得這情形很像是陳列祭祀的供品,就稱為獺祭魚或獺祭。后來,有人用獺祭魚比喻寫作上的喜歡翻書用典。宋代吳炯《五總志》、元代辛文房《唐才子傳》都記載,李商隱作詩文時,常常把許多書本攤開,就像獺擺放魚的樣子,人稱“獺祭魚”。按照陸宗達、王寧先生《古漢語詞義答問·說“祭”字》,“祭”的本義應(yīng)是“殘殺”。獺性殘酷,吃魚時往往只吃一兩口就扔掉,捕魚能力又強,所以每次扔掉許多吃剩的魚。這樣,獺祭實指截取故實、堆積殘余的意思。
  掉書袋又如何理解?掉書袋,也稱調(diào)文袋,掉是搖動、擺弄的意思,掉書袋是指說話或作文好引經(jīng)據(jù)典、賣弄學(xué)問。凡話語、文章中引用過去的故實或語詞,即稱用典。據(jù)《南唐書·彭利用傳》載:南唐士人彭利用對家人稚子,下逮奴隸,言必?fù)?jù)書史,斷言破句,以代常談,時俗謂之“掉書袋”。二用典不僅是學(xué)識的一種標(biāo)志,也是中國文化的獨有現(xiàn)象。中國悠久的歷史和廣大的地域,豐富多樣的人和事、山和水、草木和鳥獸,文字又按照象形、指事、會意、形聲等原則構(gòu)成,這以往的一切怎能不在象形、指事的漢語中傳承和展示?在思考和寫作中,漢語實際上處處渲染著舊時的花香月色,遺傳著舊時的言談舉止,包含著豐富多樣的文化信息。擺出的魚,搬弄的書,大致都是為了尋章摘句,引經(jīng)據(jù)典。漢語想截斷歷史,開辟新天,很難。由此,說新不如述舊,用典就具有了語言上的許多功用。
  用典,可引前人之言或事,使論之有據(jù),言之有理。在繼承與革新上,王安石盡管坦承“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但保守或主流的還是司馬光 的 意 見 :“天不變,道亦不變,祖宗之 法 不 可變?!钡魰恢豢梢蕴娲伎己蛣?chuàng)新,減輕自己的負(fù)擔(dān)。似乎古人說了做了,后人就理直氣壯,就不必再費心耗神了。何況就算想說想做,可能也做不了、做不好。取巧的,還可以救濟思想的淺陋,掩飾才氣的不足。既然如此,何不多囤積前人的陳貨,需用時再一件件拿出來?
  用典,還可借古喻今,借題發(fā)揮。言語或詩文中有不便直接述說者,可通過引用比況,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如此曲折婉轉(zhuǎn),似乎就出了心中之郁悶或惡氣。這方面,唐宋一大批詩人詞家都是用典高手。黃庭堅說杜甫詩無一字無出處,他于此道更是亦步亦趨。
  用典,又可含蓄精練,委曲微妙,減少詞語的繁冗累贅。典故是長期沿用、眾所周知的材料,讀者容易聯(lián)想,用典就可做到以少見多,含蓄有味,生動形象,以較少的字詞傳達豐富的信息。同時,用典可收到文辭典麗,文體優(yōu)美,聲調(diào)和諧,對仗工整等功效。
  周邦彥《滿江紅》上片:“晝?nèi)找脐帲瑪堃缕?,香帷睡足。臨寶鑒、綠云撩亂,未忺妝束。蝶粉蜂黃都褪了,枕痕一線紅生肉。背畫欄、脈脈悄無言,尋棋局。”作者寫女子別后思念,宛轉(zhuǎn)纏綿,情見乎辭。此前宋子京《蝶戀花》亦有“遠(yuǎn)夢無端歡又散,淚落胭脂,界破蜂黃淺”等語。蝶粉蜂黃一般指女子體貌、妝容,如李商隱《酬崔八早梅有贈兼示之作》有“何處拂胸資蝶粉,幾時涂額藉蜂黃”。而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引楊萬里之子楊東山言,《道藏經(jīng)》云“蝶交則粉退,蜂交則黃退”,周邦彥正用此典。如此,蝶粉蜂黃雖為生物現(xiàn)象,用之未免褻謔。三書讀多了,并不一定用典。但只有讀了書,積攢了一些陳貨,甚至成為兩腳書櫥,才能夠、也忍不住引經(jīng)據(jù)典,掉掉書袋。
  用典,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用“典”,典是典冊、書籍之意,使用古舊書籍特別是經(jīng)典書籍中的詞語,如四書五經(jīng)、楚辭漢賦、《史記》《漢書》中的詞語,這是“語典”。二是用“故”,故是故實、舊事之意,如《尚書》《詩經(jīng)》《春秋》《左傳》中的故實遺聞,這是“事典”。當(dāng)然,語典與事典密不可分,因為任何人、事、地、物等故實,都要通過字、詞、句等語言形式表達,語典中的名詞、成語往往就是對事典的描述,用語典往往也是用事典。
  典如何用?元代陳繹曾《文說》把事典的用法分成正用、反用、借用、暗用、對用、扳用、比用、倒用、泛用等九種,明代高琦、吳守素《文章一貫》進一步把事典的用法分為正用、歷用、列用、衍用、援用、評用、反用、活用、設(shè)用、借用、假用、藏用、暗用,以及逐段引證等十四種。概括而言,這些用法只是直接引用(明引、援用)與間接引用(暗引、暗用)兩大類。
  善用典故,應(yīng)善用古人意。移花接木,自成一體;水中著鹽,飲水乃知。大學(xué)者、真詩人,見多識廣,珠玉滿腹,能夠熔鑄百家,出言或下筆,隨手拈來,而了無痕跡,妙趣橫生。
  李商隱《錦瑟》中間兩聯(lián):“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本渚溆玫?,典故本身不難理解,但表達了什么事實和感情,千年以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難以箋注。有朦朧之美,亦有晦澀之實。而且,李商隱獺祭之魚不只體現(xiàn)在諸如 《牡丹》(錦帷初卷衛(wèi)夫人)、《淚》(永巷長年怨綺羅)、《安定城樓》(迢遞高城百尺樓)等詩歌中,他和好友段成式、溫庭筠的時文也駢麗對偶,繁縟華美,被稱為“三十六體”,三個排行十六的書蟲的文體。
  辛棄疾作詞,無意不可入,無語不可用,極盡自由而合乎規(guī)范。其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下片:“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fēng)、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yīng)羞見,劉郎才氣??上Я髂?,憂愁風(fēng)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拭英雄淚?!痹犁骐m指辛棄疾詞作有用典過多之弊,但短短數(shù)行,連用張翰、劉備、桓溫三典,點鐵成金,融會貫通,讀來一氣呵成,并不隔膜。四清末文學(xué)革命之后,風(fēng)花雪月不敵聲光化電,淺俗白話似乎替代了典雅古文。其實不然,如梁啟超、魯迅、陳寅恪、郭沫若、錢鍾書、呂叔湘、啟功、聶紺弩這樣的學(xué)人作家,博覽群書,善于熔鑄,不僅可以巧用古典,而且可以創(chuàng)造今典,不僅可掉中國書袋,而且可掉外國書袋。
  錢鍾書孤標(biāo)高格,逞才使性,他的《管錐編》,不只卷帙浩瀚,文詞古雅,融匯古今,更是打通中西,旁征博引英、法等多國文獻,涉及四千作者上萬著作,淵博不可究詰,機智莫可躡跡。不讀,頓失驪珠;讀了,茫然無措。去世后編印的16開本的3冊《容安館札記》、20冊《中文筆記》、48冊《外文筆記》等材料,足以結(jié)撰成為一系列大作。改革開放之初,錢鍾書曾訪問美國國會圖書館,美方大談其藏書豐富,錢鍾書笑言:原來不知世上還有這么多不必讀的書!
  時代變了,袋中裝的書也不同了。從前用典還要四下搜尋撮抄,現(xiàn)在信息爆炸,網(wǎng)絡(luò)發(fā)達,古典今典紛至沓來,應(yīng)接不暇,引經(jīng)據(jù)典何其方便?
  明末張岱《陶庵夢憶》載,有一次,他到蘇州太平山范長白園訪友,天黑告辭,主人挽留:寬坐,請看“少焉”!張岱不解,主人回答:吾鄉(xiāng)有縉紳先生,喜調(diào)文袋,以《赤壁賦》有“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句,遂字月為“少焉”。張岱《夜航船》還記載了以澹臺滅明為二人,堯舜為一人的事例。這樣的書袋,不掉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