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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葉之庭


  當(dāng)我又回到了這座城市,時隔七年。
  三月正值雨季,大風(fēng)呼呼地在片片建筑玻璃上吹過,像是有一只青色的大鵬從云層上空飛過,呼扇著翅膀?qū)⒁魂囈魂嚨娘L(fēng)從天上推了下來。
  凡是有大風(fēng),我就期待著大雨,因?yàn)榇笥昕偸悄軒砦宜诖臇|西。我喜歡雨,因?yàn)樗龓砹颂炜盏奈兜馈?br>  將期待寄予天氣,這大概也只有我這種奇怪的人才會做這種事情吧。
  剛好,從下飛機(jī)開始,這座城市就一直在下雨。我一回父母家放好行李,就連忙跑了出來,像個貪玩的孩子。我打著傘跑到自己年輕時經(jīng)常去的公園,大步流星管不住地上濺起的水花,浸濕了褲腿。
  這是一個很安靜的小亭,背對著小山坡上的樟樹,像個貪吃的怪物一樣含住了樟樹的枝葉,亭檐上爬滿了青澀的淺苔,雨水沖洗著灌木與樹葉,綴得一縷春色,充斥了整片葉肉,滿得快要溢出來一樣。在這里看雨大概是一種天賜的享受吧。
  我就是在這里看雨,遇到了一個天賜的佳人。
  那年我十五歲,在學(xué)習(xí)與夢想之間徘徊不定的年紀(jì)。
  那時我很孤獨(dú),每當(dāng)天一下雨,我都會帶著畫板和筆,偷偷翹課跑到這個亭子,對著鋪天蓋地的大雨,津津有味地做著我最鐘情的鞋型設(shè)計。
  但是這一天與以往不一樣,我不早也不遲地跑到這里來,輕輕甩掉傘上的雨,刮了刮鞋子上的濕泥,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人早我一步來到這里,邊吃東西邊欣賞雨景,看那架勢應(yīng)該來了很久。
  我不顧及身邊有沒有人,自顧自地坐下,便做起自己的事情。想起來,這么大的雨不待在室內(nèi),還比我先到這里的,也算是個奇怪的人了。平常都是我一個人,現(xiàn)在突然有另外一個人,感覺怪怪的,我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抬頭打量了一下她———一個穿著保守的女性,短發(fā),襯衣短裙,翹著二郎腿將她的灑脫襯托的淋漓盡致。而我更在意的是她吃的東西———啤酒加巧克力,而且一片一片地往嘴巴里送根本不覺得膩。
  我很奇怪,總覺得哪里見過,總想問她,卻一直沒有找到話題。
  于是我強(qiáng)行搭訕:“巧克力配啤酒,好奇怪的搭配啊。”
  她聽這話一下就笑了:“是嗎?很奇怪嗎?我一直是這樣吃的呢?!?br>  “你不會覺得膩嗎?”
  “嗯……”她想了想,好像有什么話呼之欲出,卻又被她吞了回去:“我并不覺得?!彼f,“你要吃嗎?還有很多?!彼龔膽牙锉С鲆淮蠖亚煽肆Γ冶贿@一舉動下了一跳。
  “啊……”我做出一副想起什么來的樣子,“我只是覺得,我們……似乎在哪里見過?!闭f完這話我就后悔了,這種開場白似乎像那種不良少年……“?。苦拧蚁?,沒有見過吧……”她也陷入了沉默,這讓我更加苦惱,更加不敢說話,低下頭,不敢面對她的表情,我甚至不知道她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準(zhǔn)備離開。
  “又或許,見過呢?”她穿著紅色高跟鞋,俯視的姿態(tài)卻讓我毫無壓迫感,她對我說:“隱約雷鳴,陰霾天空,但愿盼風(fēng)雨來,留你于此地?!比缓缶妥吡?,留給我無限的回味空間。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后來每逢下雨,我們都像老朋友一樣相聚于此。從一開始的一言不發(fā),到后來暢聊心事,我們成為了看似很好的伙伴,但其實(shí)我們連對方的名字都不曾知道。
  但至少,我知道她失去了味覺,也知道她事業(yè)中的種種不順,知道她內(nèi)心的感受,知道她自覺并不屬于這個城市。
  于是我每次去見她都會做不同的盒飯,讓她品嘗人間的酸甜苦辣,她也主動要求成為我設(shè)計鞋子的模特,我們相處得十分融洽,像是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世界中找到了另一個自己。
  突然我才知道我已經(jīng)喜歡上了她。
  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另一個是二十七歲的上班族,我們之間看似相隔著遙遠(yuǎn)的距離,兩顆心卻緊貼在了一起。
  像一個莽撞少年應(yīng)該做的,我告白了,用一種十分強(qiáng)硬的方式?,F(xiàn)在想想覺得自己真是幼稚,那些話恐怕讓她很為難。
  我們最終相背離去了,擦肩而過于這座城市。春天過去,言葉之庭的雨停了,她也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那里。
  十五歲,原本應(yīng)該是一個懵懂單純的年紀(jì),我卻學(xué)會了很多———隱忍與決定,學(xué)會了抓住機(jī)會也學(xué)會了放棄。
  學(xué)會了兩個真心相愛的人,其實(shí)并不能永遠(yuǎn)地在一起。
  而今天我又回到了這里,比起上一次青澀的我,現(xiàn)在像個歸來的大雁,身上沾滿了遠(yuǎn)方的氣味與滄桑。
  我正準(zhǔn)備打開手機(jī)放一首平靜的音樂暖暖身子,畢竟這天氣的大雨還是有一絲絲陰冷,這時卻撐傘走過來一對夫妻,他們相擁著走進(jìn)了這個原本只屬于我的世界,有說有笑地坐在了我對面的凳子上。
  我抬頭看了一眼那個女人,襯衣短裙,披肩的長發(fā)沒有一絲灑脫的氣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妻子的溫順感,面容也是姣好,卻又讓我生起了一絲熟悉的感覺。
  低頭看了一眼手表,時間也不早了,是時候該回去見母親了。站起來正準(zhǔn)備走,那個女人卻叫住了我,“先生,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我定住了,許久才回過頭。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即使天無雨,我亦留此地?!?br>  說完我就趕緊離開了,走得很急,走了很久,走到了一個無人的街頭,看著自己濕透的衣服和雙手,這才想起自己忘記打傘?!盀槭裁醋叩眠@么急呢?”我問自己。我肯定是認(rèn)錯了,那個女人只是長得像而已,世間沒有這種緣分的。
  我聞著自己的手,是天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