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小記□若何
張老師囑我刻一方藏書章。他是勤于讀書又長于著書的人,家中藏書豐富,為這樣的愛書人刻章當(dāng)然是一件快適的事。這些年來,我積攢了一批印材,大都是練習(xí)用的青田石,給恩師未免寒酸了一點,于是去福州路文化街買了昆侖石回來。內(nèi)中行情我也不懂,只是看上去更舒服些,所以就買了。抽點時間把四個字從《漢印分韻合編》里找出來,挑選組合一番,禁不住躍躍欲試了。吃過晚飯,我就動手干了起來。那時候差不多是八點鐘。
我在讀本科的時候跟隨徐慶華老師學(xué)篆刻,連同他開的書法課,接連選修了兩個學(xué)期。畢竟是缺少美術(shù)方面的天分,怎么學(xué),都還是笨拙的,刻出來的東西粗陋呆板。不過,作為一項娛樂,倒也可以打發(fā)時間,大四和剛參加工作那陣都刻了不少。這玩意兒就像時間的儲存器,把一段時光凝結(jié)起來,留待過后的審視和回味。要說一件事情的難以發(fā)生,可用“??菔癄€”來形容;要說一件美好光榮的事跡或精神流傳久遠,那么就是“永垂不朽”了。可以說,石頭里包含著一種恒常不變的意味。頑石仿佛會說話,看到“游乎四海之外”,我就想起在沸點那陣子的困頓與求索了。在匯豐兩年,住處空間逼仄,我只刻了很少的一點。不管成品還是石材,包括刻刀、印泥、砂紙、毛筆、墨水等等在內(nèi),全都裝在一個紙箱里,隨時可以開啟,是否行動則全憑當(dāng)時的心情。讀研期間,我刻了一些閑章,頗有重操舊業(yè)的滿足感。在整個的2008年,我卻沒有留下一件篆刻作品,盡管這年發(fā)生了許多大事。本來想在陸勁松結(jié)婚的時候送他對章以為慶賀,石頭買好了,篆字也查好了,愣是遲遲沒動手。不久前勁松來上海培訓(xùn),我想再不刻實在就說不過去了,好歹坐下來刻完。累是累了點,心里還是暗自得意。見到勁松,我就交給他了,總算了結(jié)了一樁心事。
八點才開始動手,這是很冒險的。往常我都是白天開始刻,即便一時完成不了,晚上可以繼續(xù)進行;晚上才開工,則有可能熬到深夜了。事實也正是這樣,進展很不順利。第一次,在印面上寫好,刻第一個“書”字就出了問題,斷線。于是磨去重來。再三告誡自己,小心,千萬要小心。哪知,就在這么想著的時候,刻最后一個(也是筆畫最少的一個)“生”字的時候還是出了問題,又斷線。怎么辦?磨去一薄層,繼續(xù)。這樣又刻了兩輪,線越變越細,失誤也越來越多。到后來,只覺得是精力不濟了,強忍著去修改,再刻邊款,打磨邊沿。等印完樣章,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半了。
我再三打量這方已完成的印章,初看好像還說得過去,仔細看看呢,布局不那么完善,線條不那么均勻,邊款也失之潦草。未免叫人沉重了,是因為先前期望太高么?要重來,好像不可能,實在沒力氣了。而且難保下一方會好多少。刻石頭就像做小板凳,是一件技術(shù)活兒,精益求精固然是一種高標(biāo)準(zhǔn)的態(tài)度,但也不能不計代價,舉半月之力完成一件用處有限的家什。能力和水平很有限,這得承認。生活本身何嘗不是如此呢?一份工作做得不夠完美,一段感情來得不夠純粹,一篇文章寫得不夠精彩,固然心有不甘,卻沒有精力推翻了從頭另來。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也就認了,順其自然,畢竟前邊也做了很多的補救和改變。
很難說一方印章的本質(zhì)是什么———碳酸鹽、硅酸鹽和若干雜質(zhì)的混合體?雕塑與書法相交融的藝術(shù)品?用以裝飾書冊、表明所屬關(guān)系的實用物?師生朋友之間感情的交流中介?不知道。眼前這塊石頭恰像深井里堵在泉口的那一顆,稍微撥動一下,就有水流汩汩而來,內(nèi)中包含著一點嘗試、一份情意,還有關(guān)于生活本身的不盡感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