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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明人盡望


  “劉彥昌哭得兩眼淚汪汪”、“王朝馬漢一聲吼”、“家住陜西韓城縣”……
  盛夏一趟西安行,走在布滿法國梧桐的街道上,依然能感到擁擠的林蔭間葉子篩下的細(xì)碎陰涼,可以聽見路燈投射下細(xì)細(xì)的銀亮聲響。
  有一種日月,叫做月是故鄉(xiāng)明。而再次與西安的月相聚,恐怕又是短暫相聚后的長久別離。
  十年前中秋,隨父親回部隊探望,首長正帶了一行人回陜北慰問文工團(tuán)退休的老兵。是夜,灰厚的黃沙中四處張掛彩帶,正趕上他們的戲班。
  演員上場,一律背身掩面,女演員就碎步后移,水上飄一樣,而男演員則搖動帽翎,一會雙搖,一會單搖,一邊上下飛閃,一邊紋絲不動。待其猛一轉(zhuǎn)身,怒眉一豎,高吼一聲,聲如炸雷豁啷啷從人們頭頂碾過,凜凜之氣越過臺下觀眾轟然襲來,惹得脊背乍緊,發(fā)絲驚豎,全場一個冷顫……戲過一半方才平靜,中場換角時,那演員在黑暗中癱倚墻頭,雖累到極致,扔伴著鼓點(diǎn)、和著曲調(diào)、翹著腳尖、捻著胡須悠然聽?wèi)颉:谝怪杏幸坏渭儍糸W了光亮。
  時光一流轉(zhuǎn),便悠悠。
  想及此,他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腦海中的轟鳴,當(dāng)初他住院,我曾答應(yīng)給他買一個煙盒般大小的收音機(jī),他愈病重,愈是發(fā)堵,咳嗽聲亦愈是刺耳。緊盯臟黑的墻壁裂了道縫,那縫隙似乎蔓延到屋的墻角,生怕他愈重的聲響會讓本不堅固的建筑瞬間坍塌。
  慚愧蔓延。
  再次見到,為他挑選了合適的收音機(jī)放入旅行包。他已病重了,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我將收音機(jī)調(diào)到秦腔的電臺,輕輕放在枕邊。他微微轉(zhuǎn)過頭,睜開凹陷的雙眼,一行濁淚順著眼角悄悄流出,沿著縱橫交錯的皺紋,艱難地滾落到病床上。他伸出嶙峋的雙手,顫顫地向床頭摸尋著什么:“花這個錢干什么,忘了跟你說,我已經(jīng)有收音機(jī)了……”他的女兒幫他拿出來,真如煙盒般大小,縫隙里堆滿了黑色的油垢。“這是他在21所(核電站研究所)撿破爛時撿來的,回來裝上電池,拍一拍,還能響?!?br />   午后鵝黃色的光線在玻璃上輕輕搖晃,清甜的微醺中,他的側(cè)臉與耳邊黑舊的收音機(jī),格外純凈。
  甜亦秦腔,苦亦秦腔,我想,秦腔之于他,正如色釉之于瓷土,油彩之于畫布,墨韻之于宣紙般純凈,摻不得絲毫雜質(zhì)的純?nèi)弧?br />   他離開在深秋。家人承他遺言,只請了一個自戲班,喪事一切從簡。遠(yuǎn)處放牛的老漢扯開嗓子放了一段信天游,一曲高歌響遏行云,一聲入耳蕩氣回腸 ?!皬┱麓蝰R上北坡,新墳更比老墳多,人生一世莫錯過,縱然一死怕什么……”瘦骨嶙峋的老牛拖著古老的木犁低頭耕耘,天外仿佛傳來他哼的戲曲,仿佛從天外傳來,如閃電一般,俶爾逝去,繁星萬點(diǎn)紛紛飄落。
  殘陽如血,軍人向他行最后的軍禮,我緩緩舉起手,像是舉觴敬酹一樽蘭陵美酒,純凈地、洇入他長長的酣夢。
  又是一年中秋,西安給我的印象或許是一番華清池的長恨歌,或許是正中軸的鐘鼓樓,我看見了咿呀學(xué)語時就學(xué)的幼兒園,可是老師早已經(jīng)離散;我看見了兒時嬉鬧的伙伴,可是童趣也漸漸變淡;我聽了一曲秦腔,想起了那老人的戲班……
  生在西安,便一生認(rèn)了第二故鄉(xiāng),而老人的戲曲長在黃土里,一詞一句怕也是不小心觸及了思念。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這讓我想起,盛夏的月圓。我站在高高的山梁灣子上,凝視遠(yuǎn)方暮靄沉沉的黃土高原,皓藍(lán)的蒼穹下,一輪朗月輕掛,梧桐缺處,分外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