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地瓜——故鄉(xiāng)憶舊
秋天的尾巴在日漸疏朗的山林間搖曳,幾場霜下來,油綠的地瓜葉都蔫了,顯露出橫豎盤扎在壟溝里的瓜秧,一條條鼓囊囊的田壟,仿佛孕著嬰兒一般。不遠(yuǎn)處,綴滿枝椏的蘋果開始染色,山楂樹上掛滿了艷紅的山楂果兒,日漸枯衰的山草叢中不時有蚱蜢飛起,燕雀兒歡快地在林間追逐著,如洗的碧空下傳遞著一股濃濃的秋熟氣息。
又到了收地瓜的時節(jié)。
地瓜有好多名字,自海外傳入我國東南沿海,是典型的舶來品。隨著品種的培植傳播,各地的叫法不一,多綴以“薯”字,譬如白薯、紅薯、甘薯……明朝末年,農(nóng)學(xué)家徐光啟在一篇《甘薯疏》里就是這樣叫的。我覺得,顧名思義,還是叫“地瓜”貼切。
早些年,我的老家沂蒙山區(qū),那七溝八叉的山嶺薄地里多數(shù)栽植的是地瓜———這緣于它耐旱、不懼貧瘠、喜沙質(zhì)土地的品性。最重要的是它高產(chǎn),一畝地可產(chǎn)數(shù)千斤。秋天收下來,攏到地窖里儲藏到來年,小半年的口糧就有了保障。
開春,人們就忙活著炕苗、整地、挑壟。一株株巴掌高的秧苗從暖炕里移出來,栽植于溝壟之上。幾場春雨過后,秧苗扎下根,就四處蔓延開來。暑熱天里,正是地瓜秧瘋長的時節(jié),需要“挑秧”。就是把蔓延在壟溝里的地瓜秧提溜起來,斷其宿根、掐其蔓藤,讓它們心無旁騖,集中養(yǎng)分于主根部。瓜秧滋長之時,溝壟的“肚子”里就結(jié)出了一個個“瓜”,土里生土里長。記得剛邁進(jìn)秋收的門檻,家里口糧接濟不上,母親叫我去東嶺上的自留地里刨些鮮地瓜充饑。這時節(jié)的煮地瓜和地瓜粥最是綿香可口。
“刨地瓜去!”生產(chǎn)隊里的干部吆喝一聲,眾人齊聚地頭,割掉地瓜秧,就可以刨挖了。順著溝壟,大人們揮起撅頭,勾出一個個地瓜,后面的婦女就跟著把地瓜凈土、歸攏起來。臨近傍晚,隨著一陣陣的吆喝聲,各家各戶都分到了一堆大小不一的地瓜。除了留下一部分儲存食用,或者送到“粉坊”制作粉條、粉皮,多數(shù)鮮地瓜都要切片曬干,制成“地瓜干”。切地瓜的工具叫“擦子”,就是把一只鐮刀固定在一塊二尺多長的木板上,固定鐮刀的部位鏤空,一只手摁住地瓜,來來回回地在“擦子”的刀口上蹭著,切好的地瓜片紛紛落下去,不一會兒就積成一堆了。等母親切好地瓜回到家里,星星早已綴滿了夜空。
黃昏時分,天邊,最后一抹殘霞漸漸隱去。村子里家家戶戶的飯棚里升起了炊煙。我獨自守著爐灶,一邊拉著風(fēng)箱,一邊拿眼睛盯著熱氣騰騰的鐵鍋。爐火舔著黑漆漆的鍋底,伴著那架老舊的風(fēng)箱發(fā)出“咕噠—咕噠”的聲音,合著墻角旮旯里蟋蟀們“唧唧—唧唧”的吟唱,我開始做夢。那些奇奇怪怪的夢,都隨著炊煙升騰,融進(jìn)溫柔的暮色。聞著鍋里散發(fā)出的誘人香氣,掀開草編的鍋蓋,朦朧中吹一口熱氣,拿筷子一插,我知道,地瓜煮熟了。母親從地里回來,掌燈,黑黢黢的屋子頓時明亮起來。
曬地瓜干是個搶天氣的活兒。趁著好天氣,第二天一大早,我挎著籃子來到地里,要把昨夜切好的地瓜一片片均勻地擺開。事先根據(jù)鮮地瓜的數(shù)量,估摸好擺放的面積,地面稍作平整,再由遠(yuǎn)及近次第擺放。要保持瓜片干凈的一面朝上,這樣才能收獲白凈凈的地瓜干。時近晌午,各家各戶的地瓜干陸續(xù)擺出來,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地,映在藍(lán)天下,也是鄉(xiāng)野的一景。天氣好的話,三四天就可以收存起來。最鬧心的是,地瓜片將干未干時,夜里突然下起了雨,大人一聲吆喝:“下雨嘍,搶瓜干去!”能下地的,都發(fā)動起來,推車挑擔(dān),提著罩子燈去地里搶收。地瓜變成地瓜干,收入屋下糧囤,這才算完事??芍^“片片皆辛苦”。
收過地瓜干的土地,在淡淡的藍(lán)天下,顯得寡凈,安詳。這時候,大人們早已轉(zhuǎn)移了陣地。空閑的時間多了,大一點能下地干活的孩子們就扛著撅頭,背著提籃,三五成群地出動了,等待他們的那件活兒,叫“攬地瓜”。
土生土長的地瓜是根生植物,主根下一兩巴掌的地方就結(jié)瓜。有些旁根、次根長得虎頭蛇尾,最后不了了之。有些粗根,可在壟溝下橫生斜長達(dá)一米多,末端會長成一只地瓜,刨地瓜時就成為漏網(wǎng)之瓜。攬地瓜,除了搜索那些落下的殘瓜,就是尋找這些旁根結(jié)出的果實,不至于讓它們埋沒腐爛于土地里。
攬地瓜可得有技巧。順著先前刨地瓜留下的溝壟痕跡,眼睛緊瞅著撅頭翻開的土層,一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就要仔細(xì)地順著根的走向刨下去。到了關(guān)鍵處,就要跪下來,小心翼翼動手去挖,這“順根摸瓜”簡直和考古學(xué)家出土文物一般,直到挖出一只完整的地瓜,才撩起袖子擦把汗,喘一口氣。夕陽西下,伙伴們用撅頭挑起籃子,滿載而歸。回家后,母親把大一些的地瓜撿出來充饑,那些小的地瓜及殘瓜斷根,煮熟后用來做豬食。
有時候我們要去幾里之外的村子攬地瓜。背著沉重的籃筐,爬坡越溝涉水,那是常有的事。遇見外村里看管土地或多事的人,遠(yuǎn)遠(yuǎn)地吆喝一聲,伙伴們就驚恐地挑起籃子爭相逃奔而去。一陣奔跑之后,氣喘吁吁,渾身大汗。再看看籃子里滿載而歸的地瓜,驚悸之余,也不覺得多苦。
收過地瓜干的閑地,有的還要過“豬”這一關(guān)。那時候,生產(chǎn)隊里養(yǎng)著豬、牛等牲口,有專門飼養(yǎng)的人。將一群豬趕到地里,豬們各顯其能,憑著自己特有的嗅覺和“拱”的功夫,尋找那些埋在地下的地瓜遺族,老家人叫“放豬”。一群豬散落在各處,低頭垂耳,邊嗅邊拱,不時大口咀嚼吞食著自己“拱”出來的勞動成果。這情景常讓我想起那條著名的原則———“各盡所能,按勞分配”,不禁啞然。
生活饑饉的年代,地瓜,可是作為充饑果腹的主食呢。鮮嫩的地瓜葉,拿來蒸窩頭,做豆沫菜,比許多野菜還可口。地瓜秧,可做牛、羊、家兔們的飼料,晾干加工粉碎后,是上好的豬飼料。
古人言:“食者,國之寶也?!保ā赌?七患》)當(dāng)年徐光啟寫《甘薯疏》的初衷,是因江南地區(qū)麥稻受災(zāi)減產(chǎn),為使民眾免遭饑餓,倡導(dǎo)百姓栽植高產(chǎn)的地瓜。三農(nóng)問題,自古大事。老先生作為明代著名的科學(xué)家,潛心研究數(shù)學(xué)、天文、軍事、科學(xué),晚年卻專注于農(nóng)學(xué),盼求富國強兵之心殷殷,也算一位憂國憂民的仁人志士。
晚秋時節(jié),落葉飄零。臨窗而坐,早年在家鄉(xiāng)收地瓜的一幕幕往事,就在我的眼前浮現(xiàn),它像一縷和煦的陽光投過來,叫我有些空落孤寂的心即刻溫馨踏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