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沁人的歲月
讀書不是為了點綴人生,也不是為了充實自己,讀書本來就是人的一種生活方式,就像司機開車,農(nóng)民種地,工人做工一樣。你要問司機為什么開車,農(nóng)民為什么種地,工人為什么做工,他們會這樣回答說:我本來就是干這行的呀,哪有這么多的為什么?讀書也一樣,因為我們本來就是來讀書的?!}記書香沁人,是不需要挑剔時間的,只要你翻開書頁,你就可以享受沁人的書香。然而,你可曾見過整整一個班級、一個院系、一座高校,全部沉浸在書香之中的那種景色么?在那段歲月里,你只要走進吉首大學,就能夠隨時隨地看見很多學生在陽光下,在燈光下,在月光下,翻動著自己手中的書頁……無論春夏,也無論秋冬,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當整座高校的師生都在閱讀的時候,那書香便彌漫在校園的空氣中了。1977:渴望書香但我們渴望書香,渴望讀書,尤其是在那個年代,那段歲月里。
1977,對于許多人而言,只是一個普通的年份,但是對于那些當年考上大學、中專的學生們來說,卻具有某種人生的劃時代意義。
1977年10月17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登了恢復高考的消息,這消息春風般地在全國傳開,從1966到1977,積壓了十二屆的高中畢業(yè)生們,終于盼到了“深山出太陽”。人們告別書香的日子太久了!十二屆,也就是說,有人已經(jīng)十年、十二年沒有碰過書本了!人生百年,但真正能做事的時間并不多,最多也就是五十年。前二十五年,你在學校,后二十五年你在休閑。中間的五十年你卻有十二年沒有碰過書本,這該是多么讓人難熬??!
就說自己吧。我是1971年元月畢業(yè)的高中生,那一年,我十五歲。還算比較幸運吧?做了一年農(nóng)民后,正好碰上龍山縣增補小學教師的考試,結(jié)果,1972年元月,就幸運地走上教學崗位。表面上看來,作為教師,天天都與書打交道,對書的渴望應該不強烈吧。但是,與我打交道的書只是小學語文教材,根本無法滿足自己心中對書的渴望,而且,那個年代,全國的新華書店里,除了《毛選》四卷和幾本階級斗爭的小說外,也沒有別的書可買。因為人類經(jīng)典書籍全被貼上“封資修”的標簽,真是一片知識的荒漠??!
如果說,讀書是一種生活方式,那么,當社會生活中,你根本看不到真正的書籍時,你的生活方式就必須改變了。好在1970年,我們的大隊部遭到一場火災,以前從讀書人家里收繳上來的“封資修”書籍全藏在大隊部里。當大火被撲滅后,我有幸從火災的廢墟堆里,扒拉出幾本被大火焚燒過的殘本,其中有《三國演義》《西游記》《幼學瓊林》《千家詩》《貞觀政要》等等,寶貝似的藏著,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悄悄拿出來讀一讀以解渴。其他的同輩人可就沒有我這么幸運了,他們完全與書本隔離,成天忙于田間地頭的農(nóng)活,或忙于車間機器的巡查,而且這種與書本的隔離一晃就是八、九年、十多年,這么長的時間里,無書可讀,對于以讀書為自己生活方式的人而言,該是多大的煎熬了!1978:走近書海慶幸的是,我竟然通過了1977年12月25—26日的全國高考,與全國的77級大學生們一道,走進了自己夢想中的大學校園———吉首大學。不過我們跨進校門的時間,其實是1978年3月。
走進了大學,也就走近書海。那時,吉首大學全在大田灣。校園不大,才130多畝,校舍的建設也相當簡陋,圖書館的原址如今已重新修建起第一教學樓,而閱覽室則建在校園內(nèi)的小山包上。由于我們77級只錄取330多人,加上76級學長,全校學生不足700人,因而倒也不顯得擁擠。
剛進吉大,我們最先打聽的是可以在圖書館借多少本書。老師告訴我們,每人可在書庫借5本書,還可以在閱覽室借閱最新的書刊雜志2冊。剛開學的第二天,我們就前往五層的老建筑上的第二層樓,圖書館就設在這一層樓面上。那時,學校的圖書館外表十分陳舊,墻面上的涂層有很多已經(jīng)剝落,斑斑駁駁,倒也顯得古色古香。雖然書已經(jīng)上架,但圖書管理員對書籍的查閱程序還不十分熟悉??吹轿覀兡敲匆淮笕和瑢W來借書,管理員非常開明,干脆讓我們自己進入書庫查閱。
第一次見到這么高的書架,這么多的書。有文學,有哲學,有中國,有外國,有古典,有現(xiàn)代,有東方,也有西方。當年曾經(jīng)聽說過名字的書,這里都有,當年沒有聽說過名字的書,這里也有。一排排,一行行,古今中外,文史經(jīng)哲,應有盡有。這里就是人類知識的海洋。說實話,當我們這些從農(nóng)村、從社會底層來的青年人,走進圖書館,就像走進大觀園的劉姥姥一樣,真的有一種身臨寶山,不知該撿拾什么好的茫然感。再加上圖書館墻上懸掛著的名人名言:“知識就是力量?!薄袄硐氲臅侵腔鄣蔫€匙?!薄皶侨祟愡M步的階梯?!毙睦锔袷侨计鹆艘话鸦稹J前?,書是個好東西,就是為了讀書,我們才到這里來的呀!
當然,圖書館內(nèi)的書大都不新,有很多是北京大學、武漢大學等高校為了支援吉首大學,從它們的書庫里清出來,趕運到吉首的,但這些書籍在我們的心中依然發(fā)散出淡淡的清香。當時,聽圖書館的老師介紹,圖書館一共館藏了20多萬冊書籍,2萬多冊書刊雜志,這一數(shù)據(jù)還真把我們這些鄉(xiāng)巴佬給鎮(zhèn)住了!20多萬冊,除去復本,除去理科和外文書籍讀不懂外,怎么樣也得有兩萬多種書應該讀吧?如果一個星期讀一冊,得花兩萬多個星期。我的天!那得多少輩子才能讀完它們???面對這座古舊而并不雄偉的圖書館,我們忽然感覺到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渺小。1979:沉溺書香我們77級的大學生,不僅喜歡讀書,而且也很會讀書。讀書是需要時間的,而我們在大學的時間全部加起來還不足三年。除去上課的時間,作業(yè)的時間和睡覺的時間,剩下的也就不多了。這么短的時間,這么多的書籍,怎么辦呢?
我們的辦法是:第一,合理安排好時間。做一個讀書的時間安排表,嚴格的按照時間表去讀,盡可能地將時間用于讀書。第二,合理安排閱讀對象。喜歡古典的同學,就按歷史年代分期,先讀先秦時代,然后是兩漢、魏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喜歡外國的同學,就先從西歐一個又一個國家的作品讀過去,讀完西歐讀東歐,然后再讀亞洲、美洲。喜歡理論的同學則先從國內(nèi)入門書進入,然后是理論專著,然后是西方理論、古典理論,這樣一來,浩瀚的書海就顯得有了順序,按部就班,讀書的目標也就日益明確,收效自然就不斷地提高了。第三,盡可能的擠出時間來。
說到擠時間,我們讀書的故事也就多了。那時,教室每晚9:30分熄燈,為了延長讀書時間,每個同學都自備一盞煤油燈。當教室的燈光熄滅后,一盞一盞的小油燈便像夏夜的星光一樣,陸陸續(xù)續(xù)地點燃,教室里依然一片光明……這時,最“討厭”的就是輔導員了!每天晚上10點,他總是準時地出現(xiàn)在教室里。他來教室的任務就是將每人的油燈一盞盞地吹熄,然后勸說大家一一回到寢室睡覺。他會這樣說:“同學們啦,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不要為了爭這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影響自己的健康??!”人家站在這樣的思想高度上勸你回寢室睡覺,你還能說什么呢?于是,同學們只好帶上書包,放好油燈,提著凳子回寢室了。輔導員見大家都走出教室后,便將教室門鎖好,放心地回去了。誰知我們走在路燈下,往后瞧瞧沒人,便將手中的凳子放下,就在路燈下,攤開書本,津津有味地繼續(xù)讀起來。
夜,好靜??!除了書頁的翻動聲和偶爾一陣風聲之外,萬籟俱寂。月亮靜靜地滑過,星星悄悄地滑過,還有時間,也默默地滑過……一群學生圍坐在路燈的光圈中,零點以前,這些讀書人是不會散開的。
為人處世,最好要有真情實感,讀書也是。那時節(jié),人們讀書并非將身置于書本之外,客觀冷靜地閱讀,而是深陷其中,滿懷深情地閱讀。只有深深地陷入書本中的情感波濤之中,與作者的情感發(fā)生共鳴,我們的書才算讀進去了。因此,在讀書中,鼻頭發(fā)酸,喉頭發(fā)咸,涕淚縱橫,是經(jīng)常的事。記得1979年6月的一個星期天,我們寢室的一位張姓同學決定不上街,要在寢室里好好的讀書,說完,就翻開書本閱讀起來。既然這樣,寢室的其他幾位同學,便相約上街買東西去了。出寢室的時候,這位張姓同學的讀書聲已經(jīng)響起,等我們回寢室的時候,大概已經(jīng)過去了一兩個小時吧?這熟悉的讀書聲依然飄傳數(shù)十米之外,只是讀書聲顯得有點嘶啞。等我們走進寢室,才發(fā)現(xiàn)這位讀書的同學竟然在這兩個小時內(nèi),一直都在高聲地朗讀一首長詩,翻來覆去地朗誦,以至于將自己讀得淚流滿面……看見這種場景,大家都覺得有些驚訝。這小子真行,連續(xù)兩個小時的朗讀,竟然不停一會兒,而且還讀得這么動情,這么入迷,這么聲淚俱下!于是,我們都自覺地輕手輕腳地放好東西,帶上書本,悄悄地走出寢室。讓這位同學繼續(xù)沉浸在書本中洶涌澎湃的情感浪潮中吧,打斷別人酣暢淋漓的讀書享受,破壞他人如癡如醉的讀書情境,這本身就是一種犯罪啊!
讀書要讀得細,讀得深。浮光掠影,蜻蜓點水,不如不讀。這一點,我感受最深。那還是1979年,大概是10月份的事了。我們的外國文學老師說:下一周的課他不講,要同學們自己講。結(jié)果,他就委托我來講世界文豪莎士比亞。其實,我應該推辭掉這項任務的,因為我對莎士比亞的了解并不深刻,更談不上什么獨立的見解。但當時心血來潮,覺得老師瞧得起我,我不應該推辭。加上準備的時間才三天,對于一個要上大學講臺的學生而言,時間確實不夠。況且自己缺乏經(jīng)驗,不知道應該抓緊這三天時間,集中閱讀莎士比亞的一兩個代表作品,將它讀得深一些,細一些,可我為了讓同學們佩服自己“學識淵博”,偏偏要去翻閱《莎士比亞全集》,結(jié)果,自然是不言而喻了。事后,讓我感受最深的是,我上完課后的第二天,班上的女生傳來這樣一句話:“大家都吹胡炳章如何如何厲害,但聽了他講的‘莎士比亞’,我覺得也不過如此嘛!”當時,我的臉就紅了!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差不多40年,但我從來沒有“恨”過這位曾經(jīng)瞧不起我的同學,因為自己當時的“講課”確實太差。而且今天,我還十分感謝這位瞧不起我的同學,是她的差評,在我今后的教書生涯中,就像寺廟里的大鐘一樣,懸在我的頭上,不時地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音:“我覺得也不過如此嘛!不過如此嘛!不過如此嘛!”它時時警醒自己:書要讀得細一些,深一些。不深不透,切莫胡謅!
后來,我去北京師范大學訪學時,又聽到魯迅研究專家王富仁先生當面罵過一位留學日本的現(xiàn)代文學博士:你說魯迅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讀過幾本魯迅的書?你連魯迅的書都沒讀過幾本,你有什么資格在我面前評說魯迅?這話,當事人聽了自然會面紅耳赤,然而,作為旁觀者的我聽了以后,卻懂得了另一番為人做事的道理。那就是:要在公開場合中陳述自己的見解時,必須要有“讀過多種書”來作基礎。也就是說,書不僅要讀得深、讀得細,還要盡可能地讀得多一些,只有讀得深,讀得細了,才能真正品味到書的真諦;也只有讀得多,讀得博了,才能夠在比較中真正把握書的意蘊。
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竟然過去了40年的時光!盡管這過去的40年里,我一直就在吉首大學,也一直就在這群閱讀的人群中,感受著沁人的書香。然而,我依然懷念那整座高校都沉浸在書香中的歲月。懷念那靜靜的夜晚,靜靜的路燈;懷念那讀書過程中澎湃的激情,聲淚俱下的書聲;當然也懷念那一針見血、入木三分的關于自己讀書膚淺的批評……然而,這一切都深藏在時光中,深藏在記憶里,深藏在細細密密的白發(fā)中了……作者簡介:
胡炳章,湘西州龍山縣苗兒灘鎮(zhèn)人,漢族。1977年考入吉首大學中文科,1980年9月畢業(yè),留校任教。北京師范大學訪問學者,2000年被評聘為吉首大學文學院教授。2003年,首批吉首大學碩士生導師。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學會理事,中國民俗學學會會員,湘西州非遺專家委員會副主任。長期在教學第一線工作,埋頭從事于民俗學、土家族文化、湘西文化以及文藝學等多個領域的學術研究,出版學術著作24部 (含合著),發(fā)表學術論文50余篇。專著獲得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二、三等獎,湘西州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一等獎、五個一工程一等獎。其中專著《土家族文化精神》2011年被美國密歇根大學出版社全文翻譯出版;《湘西讀本》成為在湘西文化研究方面頗有影響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