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十年:“LosingBlue”和藍色的消失
二OOO———二OO九,新世紀第一個十年。
在新世紀第一個十年的最后一年幾乎最后一天的夜晚,我在看上個世紀最后一年即一九九九年最后一天的夜晚發(fā)生的事———村上春樹有一篇用英文寫的短篇小說:“LosingBlue”,翻譯過來大約是“消失的藍色”。小說很短。一九九九年最后一天的夜晚,男主人公“我”熨衣服時間里,藍色消失了。藍色漸漸變淡,最后徹底消失,“一如機械裝置里的電池完全耗盡,又好像交響樂隊的指揮在演奏當中改變主意,指揮棒忽然停住不動”。結(jié)果,手中藍橙兩色條紋襯衫變成了白橙兩色條紋襯衫。為進一步確認藍色是否真的消失,“我”走進書房找出影集。影集里有“我”和幾天前吵架散伙的女朋友一起在夏威夷海灘拍的照片。“不料那里已找不見藍色的大海。戴著太陽鏡手拿MAITA’I玻璃杯嘻皮笑臉的我臉背后橫亙著無異于西伯利亞冰原的白茫茫的荒野”。于是我給幾個朋友打電話想問他們那里藍色消失了沒有,卻一個也沒找到。硬著頭皮給已散伙的女朋友打電話,對方大發(fā)脾氣,說在這全世界都在撒歡兒慶賀的二十世紀最后一夜“藍色沒了又怎么樣?”
“我”裹起大衣走到門外。冷得針扎似的。時針指向十一時半。街上也沒有藍色。原本藍色的地鐵車廂、原本身穿藍色制服的站務(wù)員、原本藍色的車票,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變成白色的了,“這讓我想起老記錄片上的斯大林格勒冬季保衛(wèi)戰(zhàn)”。最后我打電話給總理大臣,電腦模擬的總理大臣語聲告訴“我”:凡有形之物必然消失,為什么藍色就消失不得呢?“不久,滿城的鐘聲打響十二點。眾人一齊歡呼、歌唱、扔?xùn)|西、互相擁抱、拔開香檳塞。誰都沒注意什么藍色的消失。然而藍色消失了。我悄聲自語,那可是我喜歡的顏色?!?br> 說實話,村上所有短篇中,最讓我感同身受的就是這篇。在上個世紀最后一天的夜晚或新世紀第一天的凌晨,我的處境和心情與之大同小異。當外面的鞭炮聲歡呼聲響起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空屋子里默默發(fā)呆。是的,一個人。一個人從廣州剛來青島不久,住在冷清清的小套間里。房間除了被學(xué)校淘汰的一張木床、一張木桌和我,幾乎什么也沒有。惟一的電器品是桌上的臺燈。《消失的藍色》中的“我”畢竟還可以給吵架散伙的女朋友打電話,而這個我連那樣的對象也沒有,甚至電話也沒有。一切都消失了,一切。惟獨比那個“我”幸運的,是藍色沒有消失。前面就是大海,藍色的大海,即使夜晚我也知道海是藍色的。白天就更不用說了。我每每站在窗前或推開陽臺門站在外面看海。盡管是一樓,但由于地勢高且前面沒有阻隔,幾百米開外的海就在眼前、胸前,浪花幾乎打濕衣領(lǐng),濺上臉頰,甚至飛進嘴里。海水真藍。藍得無法形容。不是晴空的蔚藍,不是夜空的黛藍,不是寶石的翠藍??傊褪撬{??粗粗孟褡约阂沧兯{了,變成“藍精靈”。我知道,如果沒有那片藍色,我恐怕很難熬過人生中那段最灰暗、凄苦和孤獨的日子。我必須感謝藍色。
然而,在十年后的現(xiàn)在,在新世紀第一個十年即將消失的今天,那片藍色搶先消失了,LosingBlue。此刻,我住在距十年前那個小套間不到一百米的樓房里,地勢更高,樓層也更高,視野當然更開闊。然而海不見了,藍色消失了。也不是一開始就完全消失的。兩年前還可以勉強窺見藍色海面的一角,故而書房取名為窺海齋。而現(xiàn)在窺不見了。那么,窺見的———其實是望見的———是什么呢?是施工中的混凝土建筑物。它緊貼海岸線撥地而起,比肩接踵,巍巍然,凜凜然,森森然。那氣勢,就好像一大排阿諾德·施瓦辛格雄糾糾氣昂昂黑魆魆擋住幼兒園小朋友的去路,并且以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冷冷俯視大家的哭鬧和抗議。
曾幾何時,看書看累了或?qū)憱|西寫累了,我就往窗外看上一眼———從兩座六層高公寓樓的紅色尖頂之間遠遠窺看大海。朝暾初上之際,那里碧波粼粼,燦然生輝;日上中天之時,但見水天一色,白云悠悠;及至日暮時分,又生出半江殘照的詩情畫意。偶爾,那三角形海面甚至?xí)霈F(xiàn)孤帆遠影或海鷗獨懸的絕妙景觀,如夢如幻。于是疲勞頓消,讓人思接千載,讓人妙筆生花,讓人寵辱皆忘。
從此往后,我就將面對那堵劈頭蓋臉的混凝土隔離墻看書寫作了?;蛟S,眼下還算好的,而若將來整個鑲了玻璃墻幕上去,太陽一照,金光四射,我勢必連眼睛都睜不開了———我眼前已清楚浮現(xiàn)出了戴著深色墨鏡坐在書桌前抓耳撓腮的可憐的自己。
大海消失了,藍色消失了,在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借用村上的話說,“那可是我喜歡的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