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中
大約從今早開始,整個世界都在持續(xù)感受著烏云的壓迫和陰風(fēng)的絕叫,雨在云端遲疑,遲遲不肯投奔泥土。于是,雨前特有的沉悶和潮濕喚醒了安逸的生命,人和鳥兒們無不來去匆匆,驚恐地計劃著規(guī)避即將到來的雨。似乎是一切都規(guī)劃好了,當(dāng)我準備打起傘以防萬一的時候,雨就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它既不迅猛,也不粗獷,而是優(yōu)雅地將自己的纖手探進泥土和大理石磚的縫隙。幾乎就在同時,我決定打著傘沿著河邊轉(zhuǎn)轉(zhuǎn)。
雨珠從竹葉纖細的葉脈上滑落,耐心地滌完整片竹林,竹葉綠得新鮮而透徹,像是從亞馬孫雨林里偷來的油彩,也像是一塊塊中國女人豐腴手腕上的翡翠。它歷經(jīng)千錘萬鑿,散落又聚合,再經(jīng)過精鏤細刻,因而纖薄奇巧又靈動可人。我想它該是隱藏了一座青山的故事,山上該有一位老人,他是杰出的翡翠鑒賞家,而他的門前也該有幾株翠竹,那是在詩歌里傳頌先賢故事用的。岸邊的柳枝蔥郁得沉重了,雨水浸透了蒼老皸裂的樹皮,柳條的指尖探入碧綠的河水中,水中波紋疊動,它也隨之起舞,雨聲曼妙,柳影綽綽。直到我靠近這十年有余的木橋時,一條雨霧中碧綠的長河展現(xiàn)在我的視界中。雨滴在河面上激起了水窩,這層次鮮明的“滴咚”聲,更像是雨的音樂,那是它從天上帶來的調(diào)子。我似乎突然明白了為什么許多音樂家,例如肖邦,喜歡在鋼琴曲前面加上雨聲,這最自然的聲音也是至純至圣至高的天籟。我就在這音樂中凝望長河遠去的身影。我并不疑惑它碧綠的身姿,因為我知道它是土地的兒子。土地的血液該是綠色的,就在盛夏,這個血氣方剛的季節(jié),它該是毫不吝惜一腔熱血,它的血噴薄著,直至流到了長河里。土地的兒子———長河也是個勇敢的少年,它一路向東狂奔,在入??谏⒙渲Я鳎耒U海灘,沖撞黃海。
紫葉李和梧桐蔭蔽下的小池,沉浸在碩大鵝卵石的懷里,它也是碧綠的,但它并不躁動,它平靜,譚中盾形的荷葉浮在水面上,流露出濃綠的色彩,偶有荷莖擎舉著稚嫩的荷花骨朵兒,我想它們總會舒張蓮心,把純凈伸向濃濃的夏里。這里并沒有多少雨滴造訪,倒是偶有黃鸝啁啾,風(fēng)穿過樹冠,又引起了蟬驚恐的祈禱。青石階延伸過去,通往蘆葦叢,高挑的蘆葦結(jié)成的聚落從來神秘,所有生命在那里都會迷失在泥土與河流的邊界上。凌霄花的藤攀著岸邊的架子,不知道是雨滴還是冷風(fēng),挑下幾朵粉嫩的花瓣。它們落在水面上,你得從那飄零散落的花瓣上,訪知凌霄花昨日的姣好。我?guī)缀蹩梢韵胂蟮教遏~游來觀賞,倏忽擺尾而歸。河岸外圍的花壇上種了孔雀草和天竺葵,偶有茜色的風(fēng)鈴草,花瓣上留存著透亮的雨珠,墜得花容沉沉卻不肯離去。柳樹和桃樹一排排向外延伸,底下散落著未經(jīng)世事的葉子。不知道這里的園藝工人是不是讀過《人間詞話》,王國維特意把桃和柳拿來說:說桃應(yīng)說“紅雨、劉郎”,說柳應(yīng)該說“章臺、灞岸”。這里豈不是“紅雨劉郎”“章臺灞岸”一應(yīng)俱全了。
雨中的傘七零八落,人們擺脫了雨前的浮躁,開始了前所未有的無聊與空虛。有人喜歡藏在雨滴無法企及的角落里窺探來往的行人,而躲在傘下的行人又喜歡窺探另一位躲在傘下的行人。我想起那個和我擦肩而過的姑娘,她十分在意泥水爬上自己美麗的高跟鞋,而我,在心里描繪著她在雨霧中彳亍的軌跡。大概對面的傘下藏著一位美麗的姑娘或者清秀的小伙子,這是雨帶給我們的期許、神秘和自慰。雨幕給我們圍造了秘密的小城,我們就守在這里,逃避喧囂、聒噪,看客在這里不能發(fā)揮作用,他們得學(xué)會窺視。偷窺時的余光緊鑼密鼓地排列成一圈,風(fēng)卷殘云一樣地在雨傘上流連。雨的濕氣射入我淺白的呼吸,生命原初時那種最孱弱卻最鮮活的力漸漸浮動起來,它穿越了數(shù)千年的文明史,毫不遲疑地傾瀉在聳立的樓峽和柏油路上,又于無盡的時空里飛升、跳躍。
據(jù)說,現(xiàn)在我腳下踩到的地方,是家鄉(xiāng)的龍脈。人們用鮮亮的大理石磚把它標(biāo)識出來,并供奉在廣場上,它一直延伸到遠處的玻璃制高樓,才顯得有些卑微。臣服在高階下的龍脈開始變得殷勤,它熱切地拜服皇天后土,權(quán)威的力量果然讓人覺得可怖。在雨霧朦朧的天氣里,我們仿佛可以顫顫巍巍地思索著未來———那個我們無法決定的天氣。太陽被我思維著,云雨被我思維著,長河被我思維著,密林被我思維著……我想起自行車輪胎壓在馬路上的尖叫聲,又恐懼著流落到荒野里的孤獨。不過今天,人們既看不到,也想不起來,因為我們躲在雨幕里,我們逃逸到邊緣,我們潰敗但是潰敗帶來舒適。我們在這里,守著緊閉的窗扉,在朦朧的雨霧中淺斟低唱或自言自語。
我聽著雨落在傘面上的啪啪聲,尤為響徹,卻也極富節(jié)奏感,她順著傘面虔誠地滴答著,每一滴都渾圓工巧得恰到好處。而風(fēng)中的她又是如此的躁動,她恣意地擺弄著腰肢,大聲戲謔著人間的污穢和不堪的塵土,我認為她狂妄,就像所有美麗的姑娘一樣自負于姣好容顏。我又認為她純潔,純潔到看不慣一絲不凈。但是,當(dāng)目睹她碎在柏油路上時,反而更像目睹了一場慘烈的悲劇,像是古希臘神話里的激情策動,像是荷爾德林悲憫著熱衷于擁抱腐朽的墮落者,像是巴別塔在上帝的憤怒里轟然倒塌,像是果戈理壁爐里熊熊燃燒的手稿。我不由得想,她墜地前的一剎那,眼中是否閃過一個我,正如我的眼里透著一個她?她是否思維著我,正如我思維著她?我想起來胡適對傳統(tǒng)中國文學(xué)中悲劇意識缺乏的批判,又想起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以“神機妙算”來貶斥戲劇的團圓性結(jié)局,事實就是如此,我們的審美心理如此抗拒著悲劇美,抗拒著毀滅和轉(zhuǎn)瞬即逝,以至于讓人怏怏不樂。
雖說如此,其實我還是很感謝她留給我們的空間,我該感謝她送走了不凈。在這里,在我那潔白如紙的小池塘,在我那秘密的小城,我會騎上白鹿在森林中逡巡,伴著夜梟在夢中低徊,抱著獨角鯨沖撞冰山。那是一種發(fā)自靈魂的痛快,一種為雨所托舉的美的主張,一種疾風(fēng)穿插于密林的歡暢,我想我們需要大口大口吞咽,去吞咽雨中前所未有的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