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乘坐一趟列車,無論由北向南,還是由西向東,從干旱進入濕潤,還是從寒冷駛向溫暖,往往會途徑一片平原,地平線隨著農(nóng)田綿延,視野空闊亦足夠豐滿,時隔許久,望向窗外,仍是如此風景,讓你疑心時間凝固,又感慨邊界無限。這便是河南,中華古老文明的發(fā)祥地,而我的家鄉(xiāng)鄧州,便是此中的一處看似渺小又舉足輕重的所在,親切喚之———鄧國。
早在七千年前,這里即有人類居住。公元前21世紀,夏代仲康建都于鄧,鄧國由此得名。夏、商、西周、春秋時代,鄧國均是早期諸侯國,且建都于鄧州。正如其偏居豫西南,溝通南北東西的“橋梁”式地理方位一樣,鄧國歷史上一直處在爭奪斗爭的漩渦中。公元前678年,楚滅 鄧 并 設“穰邑”,公元前312年韓襲楚并奪穰,公元前296年,秦又打敗韓,并為秦地。南宋初,鄧歸宋,公元1141年,宋金議和,將鄧割給金,金將之作為前沿陣地,三設榷場,與南宋互市。公元1161年,宋又擊敗金,鄧歸復宋。
簡短而不帶情感的歷史陳述,背后卻是方寸之地及其人民在中國大歷史長河激流中的光榮與悲情。浪花起伏又更迭,行跡所至留沙金。政治的刀光劍影過后,文明的觸碰卻給這里饋贈了豐富的精神資源。楚漢文化全收,浪漫與務實皆有,苦難與光榮交織,讓鄧國人民的心靈世界足夠富有,今日殘存的楚長城,似乎仍想告知生活在這里的人,悠遠而古老的故事。
在這兒的東南一隅,坐落著一處園林式建筑,那便是百花洲畔的花洲書院。這一處幽靜而精致的所在,安放著一位古人的憂樂情懷,也昭示著這方土地的文運。公元1044年,慶歷新政宣告失敗,范仲淹“悲憤之余,乃上書皇帝,自請守鄧”,次年至鄧,憂心于學風不興,遂于百花洲畔創(chuàng)建書院,并時常來此講學。這里記憶著范公“七里河邊帶月歸,百花洲上嘯風生”的放浪灑脫,更因誕生《岳陽樓記》,而成為范公憂樂精神的注腳。時范公摯友滕子京與其一同貶官,滕子京貶至岳陽,重修岳陽樓,寄信范仲淹為此作記。1046年9月15日,范公端坐書院春風堂,端詳《洞庭秋晚圖》,帶著自身與摯友浮沉命運的深切感悟,斟酌思量,伴隨書院春風,揮筆鑄就千古名篇。從此,“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不僅成為中國文人政治擔當?shù)淖杂X意識代名句,更因與鄧州的古老歷史命途所積淀的文化精神扣合,而成為這座城市的座右銘。
湍河之水匆匆而流,卻始終延續(xù)著這一方珍貴的文脈和憂樂精神的文化內(nèi)核。于是有了姚雪垠的《長夜》,以親歷式的視角呈現(xiàn)豫西南軍閥混戰(zhàn)時期惡勢力與反惡勢力的交鋒;有了《李自成》,以史詩式的風格反映宏大的社會歷史生活。有了周大新的 《湖光山色》《走出盆地》等,將故鄉(xiāng)的山水人事镕鑄在藝術的構想中,呈現(xiàn)于宏大歷史的敘述中。有了梁鴻的《出梁莊記》《中國在梁莊》等,以一種逃離家鄉(xiāng)又反觀家鄉(xiāng)的角色,客觀而深情地反思著 “鄉(xiāng)土中國”問題。他們是奮力走出這片方寸之地的人,在大的局域中尋找著新的人生方向,卻又在命運的行走中,心系這片土地,連同整個國家的命運。
一列列火車在這里短暫停留,載乘著這方水土的人們奔赴全國各地,像極了當下這座小城和這里的人的命運軌跡。它從來都不是歷史的中心,更不是主角,卻從來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保障并呵護著祖國繁盛最基礎的生計問題。堅守傳統(tǒng),吐故納新,培育著富有憂樂精神的人才,運送四面八方,耕耘并擎托著一代又一代的憂樂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