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的內(nèi)容, 主要在聚義、 抱團、 打家劫舍。 聚義之前, 主要在獨自流亡。 流亡者的身份是保密的, 姓什么, 也得改一改。 改什么, 這自然是大有講究的。
第一個流亡者是王進。 他父親曾一棒子打翻過高俅, 三四個月起不了床, 所謂傷筋動骨一百天。 高俅發(fā)跡, 做了太尉, 首先就要收拾王進。 王進是八十萬禁軍教頭, 但除了逃,別無法子。 他帶了母親, 去投奔延安。 路上天黑, 寄宿到一個莊子, 叫做史家莊。 他對史太公自報:
“小人姓張, 原是京師人, 今來消折了本錢, 無可營用,要去延安投奔親眷。 ”
這段話可分兩個意思看, 一是真話, 住地、 去向, 并不隱瞞。 另一是謊話, 身份成了虧本的商客; 姓從王, 變成了張。可見, 躲避緝拿, 改名換姓最為重要。 這個 “張” , 必是他想好的, 一路上都在用。
第二個流亡者是魯達。 他在渭州三拳打死鎮(zhèn)關(guān)西, 之后逃出南城門, 胡亂走了半個多月, 來到代州雁門縣, 此時抓他的海捕文書, 貼得滿天下皆是。 他在十字街口看熱鬧, 聽人家念緝拿他的榜文。 卻被一個人攔腰抱住, 大叫:
“張大哥, 你如何在這里? ”這個人, 正是魯達幫助過的小女子的老父親。這老父親叫魯達 “張大哥” , 自然是要掩人耳目。 但, 為什么張口就是 “張” ? 偶然相遇, 肯定不是事先設(shè)計好的。 這就奇了。
第三個流亡者是林沖。 他在草料場殺了仇家, 雪夜投梁山, 在朱貴的酒店中喝醉了, 悲憤和豪情一起涌上心頭, 就在墻上題了一首詩, 起句就是:
仗義是林沖, 為人最樸忠。朱貴就劈頭問他: 你就是林沖?林沖酒嚇醒了一半, 脫口而出: 我自姓張。又來了! 除了張, 就不能姓個別的么?似乎還真的不能。宋江是第幾個流亡者? 記不清了。 但記得他在清風(fēng)寨看元宵燈會 (元宵燈會往往多事, 多少桃花運、 桃花劫由此而生。 ) , 被知寨劉高夫婦恩將仇報, 抓了, 四條麻繩捆得嚴(yán)嚴(yán)實實, 硬說他是清風(fēng)山強盜的頭子。 宋江自然要辯解:
“小人自是鄆城縣客人張三。 ”那么, 宋江是第幾個自稱姓張的流亡者? 也記不清了。他雖也謊稱姓張, 運氣卻是最差的。 劉高根本就不信他的話, 一頓毒打, 皮開肉綻, 拿鐵鎖鎖了, 還一筆判為: 鄆城虎張三。
虧劉高想得出。 宋江性情溫和, 武藝平平, 且又矮又胖,居然成了 “虎張三” 。
宋江后來度盡千難萬險, 成了梁山大頭領(lǐng), 劫寨攻城,殺人如麻, 倒真熬煉出了虎膽?yīng){心……這是后話, 且放下。
回到張。 《水滸傳》 中寫到兩個偷漢被殺的女人, 一個潘金蓮, 一個潘巧云, 都姓潘。 人們就說, 作者跟姓潘的有仇。也許吧。
那跟姓張的有親? 讓筆下的英雄落魄逃竄四方時, 因了這個張, 就有了一點兒慰藉? 這有點牽強, 說不通。
是姓張的人口多, 便于隱匿。 那姓李的更多呢。 何況, 為啥但凡逃亡, 就都得姓張呢, 也不換一換。
我從小學(xué)開始讀 《水滸》 , 讀到今天, 還是沒弄清這個姓張的奧秘。 但也漸漸接受了, 張是最宜于隱身的。 張也許蘊含著張力, 但念起來內(nèi)斂, 寫起來平正, 看起沒啥特點。 這比姓李好, 李字冒出了頭, 未免搶眼。 姓王呢, 王大了些, 一想到國王、 山大王, 就太高調(diào)了。 姓錢更不好, 招搖, 囊中即便空空, 投宿住店, 也難免會讓別人想多了。
總之, 還是張好, 中庸, 易記住、 易忘掉。胡蘭成在 《今生今世》 中寫到, 他預(yù)估時局對他不利時,就想逃。 張愛玲對他說:“那時你變姓名, 可叫張牽, 又或叫張招, 天涯地角有我牽你招你。 ”
胡蘭成活成了人精,逃命有術(shù), 不在乎姓不姓張。 而張愛玲倒是晚年隱匿于美國西海岸, 時刻躲避世人的關(guān)注, 和臆想中無所不在的虱子的叮咬,比流亡者更像在流亡中,直至暗暗地逝去。 她的這個 “張” , 容易被人記住,卻也相當(dāng)不容易被忘掉。
(作者任教川師文學(xué)院, 作家, 代表作 《刀子和刀子》 、 《盲春秋》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