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延安的念頭是由沙博理自傳 《我的中國》中“西北插曲”一章引起的。書中沙老記述了1957年的一段西北之旅，其中對陜北的風土人情與延安革命時期的歷史著墨甚多，讀后令人心向往之。且我對于中國近代史頗有興趣，歷史學家陳旭麓先生的著作《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一書詳盡地描繪了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間的社會眾生相。但1919到1949年這更為復雜與重要的三十年卻未能成書。我深知講述這段歷史絕不可不提延安,于是延安之行便順理成章了。我獨自帶著一本沙博理自傳，往西北去，往延安去，探尋那段激蕩的歲月。西北望延安

我的路線與沙老的一致，但便捷的交通讓我省去了許多的麻煩，無需坐“硬木座的境內(nèi)慢車”和常常故障的超載汽車，乘高鐵只需三小時即可從西安到延安。一路上除重溫“西北插曲”外，我一直觀察窗外的地貌，行到黃陵縣一帶，與渭河平原截然不同的黃土溝壑展現(xiàn)在眼前。我不禁要發(fā)問：為什么偏偏是這片貧瘠的土地，成為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根據(jù)地？

1957年沙博理來時，延安還處于初期發(fā)展階段，如今的延安已是一座基礎(chǔ)設(shè)施便利的現(xiàn)代城市，產(chǎn)業(yè)發(fā)展生機勃勃，許多人乘高鐵往來于西安與延安兩地，談生意下訂單。但它仍是一座以革命為基的城市，處處可見其紅色印記，從各種“革命舊址”的公交站名和大批身著八路軍軍服的游人便可見一斑。

穿城而過的延河養(yǎng)育了延安，但山才是這座城的靈魂。在延安的任何一個地方環(huán)顧四周，總有一面是有山的。不大的城區(qū)被延河一分為三，清涼山、鳳凰山、寶塔山成“品”字形分列。三山鼎立，二水中流，奠定了延安城的基本格局。延河西岸的鳳凰山得名于“葉生吹簫引鳳”的傳說，山腳下有一處革命舊址，是中共中央在延安的第一個駐地。河東南岸是寶塔山，沙博理曾對山上木亭里一口刻有豬八戒形象的鐘產(chǎn)生極大的興趣，據(jù)沙博理說那是一口唐代銅鐘，在戰(zhàn)爭年代當警報用，不過現(xiàn)在亭里卻是一口明代鐵鐘，不知是沙老記述有誤，還是我們看的本不是同一口鐘。文字那些事兒

陳毅有詩云：“試問九州誰做主，萬眾矚目清涼山?！鼻鍥錾降穆暶h播與書報文字分不開關(guān)系。這里是新中國新聞事業(yè)的搖籃，新華通訊總社、解放日報社、新華書店都從這里發(fā)端，山腳下有中國唯一一座新聞主題的紀念館。我在此“偶遇”了沙博理的老朋友馬海德醫(yī)生。紀念館里有兩張他的照片，分別是他與廖承志、彭德懷在窯洞前的合影，他穿著八路軍軍服，戴著小帽，看起來完全融入了延安的生活。馬海德1936年和斯諾一起到陜北訪問，次年兼任新華社的英文翻譯，算得上是我們的老前輩哩。他曾對沙博理說過，周六晚上的定期舞會是當年延安生活的一大特色，我也在紀念館里找到了印證。一位名叫王杰的新華社工作人員曾這樣寫道：“我們新華社有自己的小樂隊，而且還小有名氣，星期六晚上組織舞會，有小樂隊伴奏，還有電燈照明，讓同志們愉快地度過周末?！?/p>

為了防范日本鬼子和后來國民黨的轟炸，報社的印刷廠設(shè)在了清涼山上的萬佛洞內(nèi)，謝覺哉給中央印刷廠的題詞就寫道：“清涼萬佛洞，印刷很安全”。洞內(nèi)的景象沙博理是這樣描述的：“石壁和柱子上都刻著一排排羅漢菩薩，豐腴飽滿、栩栩如生的唐代風格?！痹缜拔易约悍g這句話時苦思冥想，總覺理解不透，而當我身處石窟，走近排列整齊的羅漢與自在觀音靜默相對之時，讀過的文字與現(xiàn)實的畫面相印證，豁然開朗。這也更讓我堅信，行萬里路與讀萬卷書對翻譯來說同等重要。

萬佛洞南側(cè)上方的石壁號稱“詩灣”，有歷代學者題刻五十多處，宋代詞人范仲淹也曾在此題詩。貼著崖壁向前就到了印月亭。亭為木質(zhì)結(jié)構(gòu)懸空而建，中有一孔，月明之夜俯身下望，能見一彎月牙倒映于亭下井中，可謂奇觀?？烧绫浰f的那樣，亭“立懸崖，勢若臨空而欲飛”，“足下延河，浩浩東去”，“入亭而魂驚”，讓人著實不敢踏足。想來立碑的人同我一樣也有恐高癥吧。

“自力更生”與槐花小院

為什么是這片貧瘠的土地成為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根據(jù)地和革命的中心？參觀了許多紀念館和革命舊址，我在作戰(zhàn)地圖里找到了部分答案。陜北地區(qū)為數(shù)省交界，地理位置偏遠，日本侵略者的勢力范圍尚未擴張至此，又因為這里土地貧瘠，經(jīng)濟十分落后，屬于國民黨的權(quán)力真空區(qū)，中共和紅軍可以暫時擺脫敵人的追擊得以喘息。農(nóng)民是這一地區(qū)最基本的力量，這也恰恰是中共最需要的力量。彼時，長征剛剛結(jié)束，中共內(nèi)部又暴露出了種種問題，紅軍和中共亟需物質(zhì)與精神兩方面的休養(yǎng)和滋養(yǎng)。物質(zhì)上的需求是最大的困難，“沒有衣穿，沒有油吃”，為了應(yīng)對這種局面，毛澤東提出“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口號，沙博理提到的家庭作坊和糧食戰(zhàn)線都是這一口號的具體實踐，我還見到了楊家?guī)X山下那塊毛澤東自己打理的菜地呢，至今綠意盎然。至于精神方面的滋養(yǎng)，就要到革命舊址的一座座槐花小院去尋找了。

延安城內(nèi)多種槐樹，革命舊址棗園和楊家?guī)X尤其多。5月中旬，玉白的槐花一穗一穗掛了滿樹，微風吹過，小白花就打著旋兒簌簌地往下落。陜北的天高遠湛藍，空氣中的槐花清香沁人心脾，一派歲月靜好的景象。正是這樣的環(huán)境，使得中共的領(lǐng)導人，尤其是毛澤東，有時間從容地從頭整理革命斗爭中的經(jīng)驗，進行從前沒有過的總結(jié)和檢討，提出黨建、救國、文藝等各種理論。沙博理曾參觀過毛主席居住工作的窯洞，說“屋里簡單而樸素”，這也是我參觀的第一感受。兩孔窯洞分別作臥室和書房，中間打通，過道只能彎腰通過，一床，一桌，一椅，一櫥，就是全部的家當。沙博理提到的那些“改變國家命運、影響世界歷史進程的文章”就誕生于這樣簡單而樸素的窯洞。

除了黨內(nèi)思想路線的糾正與統(tǒng)一，毛澤東還很重視文藝，在那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年月里，這是多么難得而寶貴啊。文藝座談會在彌漫著槐花香氣的小院召開了，從此文學藝術(shù)都是為了人民大眾的。沙博理來時接待人員就曾對他說，當初“生活雖然艱難，但每個人都充滿激情，走到哪里都能聽見有人唱歌”，這樣的情緒到沙博理來時一直還在，而且也延續(xù)到了今天。不管是在過街通道還是公園廣場，處處有歌聲，午后陽光下都有老大爺在延河邊陶醉地唱一曲“山丹丹，紅艷艷”。但讓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文藝座談會會場的歌聲，參觀游覽的人群中不知是誰輕輕地哼著 “東方紅，太陽升……”，聲音極低卻在安靜地屋子里縈回，漸漸有人合著這調(diào)子一塊唱起來了，到“為了人民謀幸?！币痪洌雮€屋子的人都在唱這同一首歌。這就是文藝的感染力吧?；被ㄐ≡赫Q生的那些理論與文藝成了延安最深厚的精神養(yǎng)分。

這次延安之行是一趟懷古之旅。我一直認為任何一個關(guān)注歷史的人，都是背對歷史倒著走的，所以懷古是為了了解過去，珍惜現(xiàn)在，展望未來。但以翻譯的眼光來看，懷古又多了一層意義，那就是培養(yǎng)共情的能力?！拔覀儸F(xiàn)在上前線去了！我們抱定了最大的決心，要為民族的生存流到最后一滴血！”只有深刻體會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機才能對當時人們的信念與決心感同身受，就會在看到這些文字的時候不禁潸然淚下。這種共情正是譯者需要的。我相信作為一名譯者，站在作者曾經(jīng)佇立過的地方，看他所看，做他所做，才能想他所想，才更能體會作者落筆時的心緒，才能翻譯得更真摯，飽含感情，這也是我?guī)е巢├碜詡髯冯S沙博理的足跡來到延安的初衷。

（作者，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