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瑣記□李向陽
要進中原的時候,黃河在晉、陜、豫交界處又拐了個彎,呼啦啦地就在黃土高原和華北平原上鋪展開來。秦嶺、華山的一段余脈便順著河勢蜿蜒,卻不再崢嶸險峻,而是緩和了許多,喚作中條山。那大河大山的懷里,就是我故鄉(xiāng),雞鳴犬吠三省聞的地方。
在那里生活了17年,直到中學(xué)時我才驚奇地知道,這塊不起眼的地方,竟是中華民族發(fā)源的 “核心區(qū)域”。這里古稱“蒲坂”,曾是后土和舜的都所,被司馬遷譽為 “天下之中”。桃園三結(jié)義的關(guān)云長“家住山西蒲州解梁縣”,又讓這里成為眾所神往的“關(guān)公故里”。到了盛唐,因地處西都長安、東都洛陽、北都晉陽“天下三都”之要會,控黃河漕運,總水陸形勝,扼天下之吭,而成戰(zhàn)略要地,遂于開元年間在此置中都,謂“中都河中府”。而今,蒲津渡口的唐代鐵牛依舊矗立,仿佛訴說著九曲風(fēng)濤里湮沒的往昔。
地靈必定人杰,這是中國文化的固有邏輯。
柳宗元、王維、張巡、呂溫、盧綸、聶夷中、司空圖……在這里誕生并走出去。白居易在小酒肆里寫下“桑落氣熏珠翠暖,柘枝聲引管弦高”,王之渙在鸛雀樓寫下“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韓愈在中條山寫下“條山蒼,河水黃,浪波紜紜去,松柏在山崗”,王實甫在普救寺寫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細細數(shù)來,曾聚集在這塊土地上的大文人幾乎可以連貫成半部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了。
蒲故亦多高宦豪賈,這是明人張四維的話。張四維家族正是他所稱的蒲州高宦豪賈之一。他的父親、叔父、三弟及姻親王氏都是大商人,經(jīng)營的產(chǎn)業(yè)遍布華夏甚至遠及俄羅斯,而他與舅父王崇古則是明朝權(quán)勢顯赫的重臣。王崇古官至兵部尚書、陜西總督,張四維則于萬歷三年(1575年)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xué)士參贊機務(wù),累官至吏部尚書兼中極殿大學(xué)士,在張居正去世后,一度出任內(nèi)閣首輔。而張四維死后不久,他的蒲州同鄉(xiāng)韓廣就中了進士,并于泰昌元年(1620年)入閣參贊機務(wù),天啟元年(1621年)加太子太傅出任內(nèi)閣首輔,后因忤魏忠賢去職,至崇禎即位后復(fù)任首輔,崇禎三年(1630)才因曾是袁崇煥的業(yè)師而被連坐罷職。不到四十年間,同一個地方竟出了兩位內(nèi)閣首輔。若不是張四維死得過早、韓廣受魏忠賢牽制,他二人的歷史影響興許絲毫不會遜色于張居正、申時行、徐玠、嚴嵩等明季旺臣。迄今,坊間仍流傳著當年的民謠:“一巷三閣老,對門九尚書,站在古樓往南看,二十四家翰林院,大大小小知州縣,三斗六升菜籽官”。一個小小的蒲州縣,走出的官員竟如升斗里的菜籽那樣多得無法計算,雖有些夸張,但其時之盛可以想見。這種現(xiàn)象,蘊含著中國千年不變的深刻的政治哲學(xué)和社會動因,值得反復(fù)玩味。我常想,官商蒂連,權(quán)勢縱橫,朝野捭闔,機鋒暗藏,這塊小小的縣域里一定發(fā)生過許多讓人驚心動魄的事情。
然而,隨著晉商從有清一代開始衰落,山西“富甲海內(nèi)”的盛況不再,蒲州這方土地上走出的大文人、大商人和大政治人物也日漸稀零。到了近現(xiàn)代,能進入國人視野的似乎只有李健吾、李雪峰、姬鵬飛等寥寥數(shù)位而已了。
這些都是史事,與我對故鄉(xiāng)的真實生活記憶并無多少關(guān)聯(lián)。我印象真切的,只有粗獷而又淳樸的民風(fēng),熱情而又憨實的百姓,千年不變而又賡續(xù)如新的禮俗。如同所有的晉陜豫鄉(xiāng)村一樣,平凡的男女老少,瑣碎的吃喝拉撒,才是它的真相和常態(tài)。
“來啦!”是這里鄉(xiāng)間最平常的問候語。陌生的人見了面是這句,至親至敬的人見了面也是這句。它既陳述來者的狀態(tài),也表達迎者的慰勞。憨笑著湊上去,簡短親切的兩個字就拂去你來時的滿身風(fēng)塵和一臉疲憊。操這句問候語的所有鄉(xiāng)親都是農(nóng)民,個個善良本分、踏實肯干,又自私好強、虛榮小氣。扛著碌碡大小的麻袋邁步大走虎虎生風(fēng)的是他們,端著滿滿一盆熱騰騰炸油饃送你吃的是他們,扯起嗓門大聲叫罵“劉三狗,你八輩先人不得好死”的是他們,為一個雞蛋打架拎起半截青磚就往人頭上砸的也是他們。
他們中的能人并不少。張大財是燒磚窯的,光著黑黝黝的脊梁夾起讓人咂舌的一捧捧磚坯,轉(zhuǎn)眼間就摞成了排。翟躍進是電工,半夜?jié)驳氐臅r候停電了,他穿上鏟鞋就上了水泥線桿,莫名其妙掉了下來,生生把一條腿就摔斷了,從此瘸著拐著修電桿。文孝爺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逢年過事給人寫對聯(lián),家家的糧食囤倉和正房屋墻上都貼著他寫的 “五谷豐登”、“金玉滿堂”。王俊生愛戲,唱起蒲劇的時候,咿咿呀呀起伏跌宕,滿眉眼的婀娜流光活像個女人。李三喜會擺弄響器,吹嗩吶時一臉的悲愴凄涼,他給自己常吹的調(diào)調(diào)取了一個文縐縐的名字“燕落沙灘隨想曲”。陳紀鎖和陳安窩是瓦匠,帶著一幫小工給人蓋房,紀鎖喊聲“接著”,一摞青瓦紅磚直挺挺就飛了上去,房檐上的安窩深咂了口煙,瞇著眼睛伸伸手,“啪”,穩(wěn)當當?shù)鼐徒幼×恕?br> 女人們的故事也很多。巧蓮有一手好裁縫活,不幸的是得了肺結(jié)核,至死都不肯嫁給喜愛她的男人。鳳鳳的男人在外頭與別的女人扯纏不清,她就在一個晌午喝了半瓶敵敵畏,發(fā)現(xiàn)搶救的時候,她爹抄起飯勺從茅房掏了滿滿的屎尿給她灌腸。美然嗓門粗壯,干活不輸給任何男人,打起架來兩個壯漢都扭不動,可她耿耿于懷的是自己連生了兩個女娃,想要個“帶把兒”的就是不行??×徇B生了4個兒子成澤、成東、成紅、成革,終于盼來了個女娃,取名叫成功。
就在這樣的故鄉(xiāng),我出生并長大。在燎原露臺后的教室里開始認字,在村口窯頭的沙土坡上翻跟斗,在村西鋼管井的老榆樹下看人家轉(zhuǎn)轆轤,在合作社的小農(nóng)場里偷吃酸澀的蘋果,在打麥場上圍著一袋袋新糧食爬上爬下。村東南的波池映著斜陽,金黃色的光影有些晃眼,四周邊的洋槐樹和苦楝樹都掛著萎葉,這是一灘我17年里往往返返總經(jīng)過的塘水,它細而明亮的波紋里,盛滿我的鄉(xiāng)村生活中一去不復(fù)返的人和事。
浮世紛紛,悲歡歷歷,日子眨眼般就到了當下。站在大都市的霓虹燈影里,念著“楚城滿目春華,可堪游子思家。惟有夜來歸夢,不知身在天涯”的句子,總有遠方的畫面在記憶里浮現(xiàn):露臺畔緋紅的夕陽,荒原上寂寞的飛鳥,暮色下縹緲的炊煙,新雨后芬芳的泥土,大場內(nèi)蒼涼的蒲腔……還有滿村巷的孩童,那咂嗍榆錢時的笑靨羞澀而又燦爛,那捕捉鳴蟬時的眼眸新奇而又熱烈,使我仿佛看到自己兒時的身影。故鄉(xiāng)啊,就在這一瞬間奔來眼底。
(題圖攝影/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