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月份的田間氤氳著濃重的農(nóng)藥味,葡萄藤架中間一天到晚穿梭著忙忙碌碌的身影。
這是虎娃最“幸?!钡臅r刻,不用挨餓受凍,也不受哥嫂欺侮,給哪家干活都能混得肚兒圓?;⑼捱@家鋤草,那家挖糞,雖然嘴唇干裂,汗如雨下,但他心里卻漾著一股甜蜜。
虎娃的心里是“幸福”的,最起碼在此時此刻,他真切地感到心里很美氣。勞動的間隙,他擦擦汗水,嘴角掛著幸福的微笑。
可在我的眼里,虎娃倍受哥嫂欺凌,成年累月破衣爛衫,居無定所。他的眼睛干澀外凸,每眨一次眼,眼皮兒都會深陷進(jìn)眉下的深縫中,顯得非常艱難。滿臉銀須亂蓬蓬地糾結(jié)在一起,嘴好像亂草叢中的一口深井。陌生人見了他,還以為他是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其實(shí)虎娃才六十來歲。
虎娃為什么如此潦倒?為什么沒人疼,沒人愛,沒人管?一次次同情地詢問,一次次地打破砂鍋問到底,母親慢慢告訴了我。
虎娃原籍河南,因?yàn)轲嚮模改缸冑u了家門口那棵歪脖槐樹,權(quán)作路費(fèi),一路顛簸地挑著他們哥仨和妹妹乞討到了陜西?;⑼薜母赣H是個木匠,做得一手精細(xì)活兒,憑本事在我們村安了家,落了戶。兄妹四人,虎娃排行老三,上面兩個哥哥,下面一個妹妹。虎娃生性懦弱,父親給他取名“虎娃”,大概是想借此沖沖懦弱,希望他能剛毅起來。鄉(xiāng)黨們無人知曉虎娃的大號,只曉得他家姓崔,人們喊他“虎娃”。
虎娃沒上過學(xué),從小母親便讓他放羊,雖然羊是他放的,但羊奶他是斷然喝不了的,哥哥妹妹都很聰明,所以羊奶總是被他們喝了。
虎娃從小愚笨,常被兄妹欺侮,父母也對木訥的虎娃漠不關(guān)心。
漸漸地,他們兄妹四人長大成人,兩個兄長娶妻之后,父母才思量起虎娃的婚事,于是托人為他物色了一位姑娘,可好景不長,虎娃新娶的媳婦兒借口回娘家就音信全無。
這是虎娃的第一個妻子,也是最后一個妻子。
我聽說村里曾來過一個瘋女人,虎娃對那個瘋女人百般照顧想納為新妻,這件事傳到大哥耳里,大哥將虎娃一頓暴打,之后把瘋女人趕走了。
父母去世不久,大哥也去當(dāng)兵了,虎娃當(dāng)牛做馬似的幫大嫂干活,偶爾也去村頭的樓板廠做陣苦工,或者干點(diǎn)其它零活,然而錢總是進(jìn)了大嫂的口袋,虎娃的移民款和低保補(bǔ)助也被大嫂“保管”,后來大哥復(fù)員回家,虎娃便被無情地?cái)f出去了。
虎娃的事常被鄉(xiāng)黨們作為茶余飯后的笑談,人們都說虎娃瓜,說大哥歪,也偶爾有幾個有“心”的人說虎娃的大哥真過分,驢蹄子底下都想榨出血,但僅僅是說說而已。
在我的記憶中,虎娃常給我家干活,他總用微薄的收入給我買幾顆糖吃。
后來大哥給虎娃找了一個活兒,在一個養(yǎng)雞廠幫人看雞。
在虎娃看雞的這段日子里,大哥借口虎娃的地沒人種于是霸占了虎娃的兩畝地,這兩畝地被大哥起成了一個深坑,大哥用起的土墊了蓋新房的莊基。
一年后,大哥蓋房子時,把虎娃看雞的所有工資領(lǐng)走,也把虎娃叫回家干活,聽說虎娃回來的時候穿了一身破舊的迷彩服,眼睛和原先一樣黯然無光,眼神多了幾絲疲憊。
給大哥蓋房,虎娃下的是憨苦,卻從沒人見過他上過大哥家的飯桌;大哥閑得騎著電動車兜風(fēng),一日三餐都大搖大擺地坐在桌子上,儼然一副“大老爺”的架子。新房蓋好后,虎娃又被趕了出去。
在我的記憶里,虎娃是沒有家的。年輕的時候,大隊(duì)上給虎娃他們?nèi)值芤蝗藙澚艘辉呵f基,后來二哥說他有兩個兒子,讓二兒子在虎娃的莊基地上蓋房,將來讓二兒子給虎娃養(yǎng)老送終,虎娃傻傻地答應(yīng)了,后來房子蓋起來了,給虎娃養(yǎng)老送終的事卻好像沒說過一樣只字不提。
沒辦法,大隊(duì)里只好給虎娃安排了一處沒人住的破屋子,大冬天的,虎娃從垃圾堆里撿些破棉絮鋪在土炕上取暖。有一年冬天,虎娃險些被餓死凍死。每天晚上都會有人看到虎娃餓得在村巷里來回轉(zhuǎn)悠,偶爾會有好心人給虎娃送些饅頭、包子和舊衣物。但那不是長久之計(jì);更多時候,人們只是在背后罵兩句虎娃的哥哥。
村里淘氣的小孩也?!捌圬?fù)”虎娃,不是給他的破屋里扔炮,就是從遠(yuǎn)處向虎娃扔石頭,我曾制止過這群小淘氣,結(jié)果,我成了這幫小淘氣的死對頭。整個冬天,村里的鄉(xiāng)親們都擔(dān)心虎娃會被凍死、餓死。然而,上天似乎眷顧這個卑微的生命,讓虎娃熬過了一個又一個艱難的冬天。
春天到了,虎娃的雙手就開始忙碌了,今天東家要翻地,明天西家要拉糞,不管干什么活,虎娃總是餓不著的。
經(jīng)過村干部的多次談話,大哥最終把起得像深坑一樣的兩畝地還給了虎娃,虎娃賒賬買了種子種進(jìn)地里,可是種地是他,麥子成熟的時候,大哥卻順帶把虎娃的麥子也一并收回了家,沒辦法,虎娃就拾荒為生。
有一次,大哥看虎娃家門口堆滿了破爛,就“好心”地幫虎娃把破爛拉到鎮(zhèn)上賣了,錢大半也被大哥拿去給三輪車加了汽油。
虎娃一生無兒無女,他的大半生都在大哥二哥的“庇護(hù)”下艱難生存。
上天垂憐,前年冬天,虎娃被村委會送到了一家養(yǎng)老院,他的低保補(bǔ)助款、糧補(bǔ)款和移民款也都一并給了養(yǎng)老院,虎娃終于不用再受凍挨餓了,之后,我也很少再見到虎娃。
熾熱的七月,陽光下,每每望著汗流夾背的父老鄉(xiāng)親在地里干活,我總會想起駝了背掄著鋤頭的虎娃。
虎娃,你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