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用過早飯后,陸明萱去了自家的后院。
陸家統(tǒng)共也就兩進宅子,第一進用作待客之用,第二進住了三位主子,一家之主陸中顯住了正房,長女陸明芙住了東廂房,次女陸明萱則住了西廂房,后面還有一排后罩房,卻是供十來個下人住的。
還有一個約莫半畝地大的小花園,種了幾棵樹幾株花,平心而論,實在乏善可陳。
但看在曾經(jīng)看多了名苑仙境的陸明萱眼里,卻覺得再沒有風景比這更好,比這更親切更讓她眷戀的地方了。
奶娘黃媽媽不放心陸明萱一個人,堅持打發(fā)了丫鬟小荔跟著陸明萱,這會兒見園子當中一株桂花開得正好,小荔因說道:“前兒個這桂花還沒開呢,今兒個就全開了,好香,若是能以這些花做了新鮮的桂花糕,還不定怎生好吃呢?!?/p>
“嗤——”旁邊忽然傳來一個嗤笑聲,隨即便見一個十一二歲,穿著藕荷色褙子,水紅百褶裙,看起來亭亭玉立的姑娘自一旁的花叢后走了出來,身后還跟著一個丫鬟,不是別個,正是陸明萱的姐姐,陸家大姑娘陸明芙。
陸明芙與陸明萱同父異母,系陸中顯的原配章氏所生。
她身量比一般同齡人要高些,雙頰略豐,鼻子挺翹,兩道彎眉下是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雖不十分漂亮,卻秀秀氣氣的讓人看了十分舒服。
只不過她與陸明萱姐妹之間的關系自小便不好。
這倒也很容易理解,畢竟不是一個娘生的,民間不是有一句俗話叫做“有了后娘便有后爹”嗎,雖然陸明萱的娘在她五歲時也過世了,其實并不曾真苛待過陸明芙,可這依然不妨礙二人打小兒便事事都爭得你死我活的,爭陸中顯的疼愛,爭衣裳,爭吃食,總之是所有能爭的都要爭一爭。
以致二人的丫頭婆子也是針尖對麥芒,一逮著機會便要刺對方幾句不可,而方才嗤笑之人,則正是陸明芙的丫頭小桃。
隨之而來的,還有小桃的譏諷:“我說小荔妹妹,瞧你這副口水都快流下來的樣子,若是讓旁人瞧見了,還以為二姑娘短了你的吃食,讓你看見什么都能想到吃的呢!”
小荔被說得臉上一紅,不甘示弱道:“小桃姐姐哪只眼睛看見我流口水了?況就算我真流口水了,又干你什么事兒,連我們姑娘都未發(fā)話呢,你管得著嗎?”
小桃道:“若是旁的事,我自然管不著,可你擺明了是在丟老爺和兩位姑娘的臉,我就管得著了。我既是陸家的下人,自然凡事要以老爺和兩位姑娘為先,你也是陸家的下人,難道竟還有什么二心不成?”
眼見小桃給自己扣的帽子越來越大,小荔氣得不行,可急忙之間,又找不到話來反駁小桃,只得一跺腳,向陸明萱道:“姑娘,我對老爺和您忠心耿耿,絕無二心,您可要為我做主啊……”
話沒說完,已被陸明萱淡聲打斷:“好了,不要再說了,你既稱小桃一聲‘姐姐’,她自然教訓得你,你只聽著即可,下次若再出言不遜,就休怪我不念主仆情分了!”
說完不再看小荔委屈的臉,上前一步屈膝給陸明芙見禮,“姐姐也來逛園子?”
明爭暗斗了多年的死對頭竟主動給自己行禮問安,還破天荒不不管對錯都護著自己的丫頭了,莫不是在打什么歪主意?
陸明芙滿心的驚訝意外之余,只當自己耳朵聽錯了,因忙抬頭看向陸明萱,試圖從她臉上看出幾分端倪來。
這一看,她就更驚訝與意外了——陸明萱今日穿了件紫色褙子配素粉輕紗裙,梳了個花苞頭,兩邊還各梳了條混著粉色緞帶編成的小辮子垂在兩側(cè)肩上,末梢拴了兩束粉色流蘇,顯得說不出的粉絨嬌憨,玉雪可愛。
竟沒有再像往常那般,非要學自己梳大姑娘才能梳的那些發(fā)髻,戴大姑娘才能戴的首飾,也不知怎么就忽然想通了?
原來陸明萱與陸明芙相差近兩歲,陸明芙又身材高挑,任誰見了都少不得要說一句‘是大姑娘了’,陸明萱卻比她矮了將近一個頭,相較之下,自然與‘大姑娘’三字兒沾不上邊。
偏陸明萱為了與陸明芙較勁兒,明明小小年紀卻愛裝老成,也跟著穿大姑娘的衣裳,梳大姑娘的發(fā)式,戴大姑娘的首飾,顯得老氣橫秋,就像在牡丹上套了層金殼似的,反倒少了韻致,將天生的麗質(zhì)大大打了折扣。
將陸明芙的驚訝看在眼里,陸明萱面上雖未表露出什么來,心里卻忍不住苦笑起來。
也不知當年她跟陸明芙到底都在爭個什么勁兒,譬如現(xiàn)在,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她們兩個還真是幼稚得可以!
陸明萱既已不打算再跟陸明芙爭,自然不介意將自己的姿態(tài)再放低一點,因起身笑道:“方才聽小荔這么一說,我倒真想吃桂花糕了,不若我們采些新鮮的桂花下來,讓廚房現(xiàn)做去,等晚間爹爹回來了,讓爹爹也嘗嘗鮮,姐姐覺得怎么樣?”
陸明芙聞言,這才回過神來,對著陸明萱的笑臉,“伸手不打笑臉人”,也不好再端著,點頭道:“那我讓小桃回去取家什去?!?/p>
小桃答應著正要去,有婆子找了來:“原來大姑娘與二姑娘都在這里呢,老爺回來了,帶了幾匹料子回來,讓兩位姑娘去正房挑呢,說是等挑好了明兒便叫人做去,下個月老國公爺六十大壽時好穿?!?/p>
陸明萱的心跳因婆子的話一下子加快了許多,重生近一個月以來那根被她故意放松下來的弦也猛地拉直了,緊到極致差點兒被繃斷,以致她手腳冰涼,渾身僵硬,直至忘了呼吸。
上一世,她的命運就是在老定國公爺?shù)牧髩酆蟊桓淖兊摹?/p>
她因著在給老定國公爺和老夫人賀壽磕頭時,進退有度落落大方,得以從定國公府的一眾旁支姑娘們里脫穎而出,被老夫人接進了國公府里與自己的一眾孫女們一塊兒教養(yǎng),端的是出盡了風頭,成為了其他旁支姑娘們羨慕妒忌并為之努力的榜樣。
她也一直都以為是自己表現(xiàn)出色入了老夫人的青眼,卻不知道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
真正的事實卻是,她根本就是老夫人的親孫女兒,與其他旁支姑娘包括她的姐姐陸明芙都不一樣,所以才會是她,而不是旁的哪位旁支姑娘“脫穎而出”,改變了以后的命運,也造就了她上一世的悲?。?/p>
陸明芙很快發(fā)現(xiàn)了陸明萱的異樣,雖不甚情愿,仍很快問了一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雖然她很不喜歡自己的這個妹妹,但畢竟二人身上流著一樣的血,讓她眼睜睜看著她不舒服卻不聞不問,她自己都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陸明萱聽到陸明芙的聲音,猛地回過神來,忙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尖一口,強迫自己的腦子瞬間清明下來后,才強擠出一抹笑意道:“我沒事,就是昨晚上沒睡好,一時間有些眩暈罷了,這會子已經(jīng)好多了,我們快去正房罷,別讓爹爹久等了?!?/p>
陸明芙見她臉青白黑的,分明一副很不好的樣子,不過既然她自己都說了沒事,她也沒必要再白討人嫌。
于是姐妹二人被小桃小荔兩個丫頭簇擁著,一塊兒往陸中顯住的正房走去。
(三)
陸明萱與陸明芙到得正房,果見陸中顯正坐在靠窗的榻上吃茶,屋子當中的方桌上則擺了幾匹料子,顏色十分鮮亮好看,一眼望去,便知道這些料子比二人素日穿的所有衣料都要好。
陸明萱卻顧不上看料子,而是徑自向陸中顯看去。陸中顯一身深青八寶如意團紋衣裳,不過才三十出頭的年紀,鬢間卻已有了白發(fā),瞧著比實際年紀老了至少五六歲。
這也難怪,他雖說是定國公府陸家的子弟,卻父母早亡,又沒個兄弟姊妹,好容易長大成人娶了章氏,章氏偏又早亡,只留下一個女兒陸明芙給他。
待續(xù)娶了陸明萱的母親黎氏,誰知道黎氏竟也是個不長壽的,也只留下一個女兒給他,他一個人又要當?shù)忠斈?,還要想著振興家業(yè),其艱辛可想而知,他若不顯老,反倒奇了怪了。
陸明萱的眼里一下子有了淚。
前世她一直覺得陸中顯對她不好,至少比不上對陸明芙好,為此老是惹陸中顯生氣不說,還在陸中顯想要再娶一房妻室,生個兒子傳宗接代時,百般阻撓,最終讓此事未能成行,一直到她臨死前,自陸明珠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時,陸中顯都還沒有兒子。
可陸中顯卻沒有生她的氣,不但在她鬼迷心竅非要以滕妾的身份與陸明珠一塊兒嫁到昌國公府去時百般勸阻她,在實在勸阻不了她后,還給了她兩千兩銀票當壓箱錢,讓她誰也不要告訴,——現(xiàn)在想想,她到底憑的什么?她又何德何能,值得陸中顯如此待她?
別說陸中顯從來都待她和陸明芙一碗水端平,只要陸明芙有的東西她一定有,平日對她也是噓寒問暖,絕不輸于對陸明芙,就算陸中顯真偏心了,那難道還不是該的?本來她就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他難道不該偏心?
萬幸老天讓她活了過來,搶在一切都還來得及之前,這一次,她絕不會再讓父親生氣失望,絕不會再讓父親像上一世那般形單影只,臨到老來,連個養(yǎng)老送終的人都沒有!
“女兒給爹爹請安?!标懨鬏嬷挥X得這一聲‘爹爹’有千斤重,話音落下的同時,她眼里的淚也再忍不住滑落到了臉上,冰涼一片,她忙借屈膝低頭的動作掩飾住了,待心情稍稍平復了一些后,才站了起來。
陸中顯看著地下自己一雙如花似玉的女兒,只覺渾身的疲累都一掃而光了,向二人揮手道:“自家父女,弄這些個虛禮做什么。都去看看料子,每人做幾身,再打幾樣新首飾,到時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給老國公爺賀壽,若是入了來賀壽的哪位夫人的眼,為自家的子侄保媒提親什么的,那可就真是太好了,只要你們姐妹能嫁個好郎君,爹爹這輩子便再無所求了……”
“爹爹,您說什么呢!”話沒說完,已被陸明芙嬌嗔的打斷。
陸中顯這才意識到這些話的確不該當著女兒們的面說,不由訕訕一笑:“好,我不說了,不說了,你們快挑料子去?!?/p>
作者簡介:瑾瑜,瀟湘書院金牌作家,自09年創(chuàng)作至今,已著有作品十余部共近兩千萬字,擅古言宅斗、權謀,文筆細膩,人物刻畫豐滿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