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茹在搖搖晃晃的公交車上醒來。
陽光從窗邊擱置的縫隙中一道道打下來，好像經(jīng)過巨大樹林、彌漫著清晨的水霧，一束束光氤氳開來，茹茹覺得自己輕飄飄地游蕩在湖面上，一個人飄蕩了很久很久。她疲憊的撐起眼皮，強行把自己從迷糊的狀態(tài)里拉出來，拿起書包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擠到了車門口。
下了車她一陣眩暈，頭疼的厲害。她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暗暗慶幸著幸好自己醒的早沒錯過車。她休息了一會，發(fā)現(xiàn)鞋子變濕了，天空下起小雨，嘀嗒嘀嗒。
真倒霉，她心想。
茹茹現(xiàn)在快初三畢業(yè)了，初中的學業(yè)課不算很多，所以一有空她就在樓下的面館里打小工。老板和老板娘算看著她長大的，凡事都照料她，給她的都是和正式員工一樣的工錢，有時候還白請她吃面。茹茹心里感激她們，所以一有活就搶著做，和面、擦桌凳、洗碗、搬爐子、送外賣什么都干。以前阿婆在這兒干的時候，還在上小學的茹茹每天早上都能吃到阿婆親手煮的面條，一邊吃一邊神游，空氣中漂浮著一點點清晨的氣息，天邊若隱若現(xiàn)的云帶來第一縷陽光，還帶著一絲困意的人群就慢慢涌進來，大部分都彼此認識、客氣寒暄。阿婆囑咐她幾句、老板娘逗逗她，然后茹茹吃飽了跟她們揮揮手去上學，在茹茹印象里大部分早上就是這樣的。到了晚上阿婆就會輕輕拍著她的背哄她睡覺，給她講今天遇到了什么客人、聽到了什么趣事，最后問：“今天茹茹在學校開心嗎？”
事實上茹茹在學校沒有什么開心的事，但是阿婆每次這么問，她都會回答：“當然開心啦?！泵刻旌桶⑵旁谝黄甬斎婚_心了，茹茹心說。茹茹想到今天在學校學的一個詞———孤兒，老師說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就叫孤兒，下課的時候有個小朋友指著她叫她孤兒。茹茹想了一下確實是，于是點點頭、欣然接受了這個稱呼。后來她想她還有阿婆，她和阿婆比爸爸媽媽還親，那她還算孤兒嗎？這老師好像沒說。但是茹茹也懶得提出這個疑問了，因為到初中之后沒人隨隨便便叫她孤兒了，她們終于意識到孤兒似乎不是什么好詞。
到了初中很多事情就變得不一樣了，比如說阿婆越來越記不住事，對時間的概念也很模糊，經(jīng)常半夜叫醒茹茹告訴她要吃午飯了、要去上學了，茹茹就不厭其煩的跟她解釋，阿婆的眼神呆呆的，似乎也聽不懂她說了什么，茹茹只好像阿婆小時候抱著她一樣抱著阿婆，輕輕拍著她的背說：阿婆乖乖的、我們睡覺好不好……明天帶你吃好吃的。也是從那個時候茹茹接替了阿婆的工作，比以前早起一兩個小時去面館幫忙，然后在上學之前做一碗面給阿婆吃。阿婆偶爾清醒一會，就會照顧她們的小花園。說是花園，其實沒有花，都是小辣椒、蔥、白菜、白蘿卜等等能吃的蔬菜。茹茹每次看到了就會夸夸阿婆，說阿婆你真厲害。
茹茹沒覺得她的生活有什么變化，只是比以前早起兩個小時，家里變成她做飯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反倒是老板娘特別心疼她，經(jīng)常偷偷抹眼淚。茹茹想，阿婆一直都在她身邊，只是變笨了一點，可是自己小時候也不是很笨嗎？阿婆也能把我照顧得很好，沒什么好難過的。
茹茹回到家，換下濕噠噠的鞋子，看到阿婆還在認認真真修剪著花園里的雜草，心里一暖：“阿婆我回來啦?！?/p>
可能是這幾天面館生意太好，早上忙得一刻不停，在學校又要面對繁重的作業(yè)，家里也有家務(wù)要做…茹茹忙得頭昏腦脹。今天在公交車上勉勉強強睡了一會，誰知道天氣也入了深秋，下起綿綿細雨來，冷得茹茹頓時打了一個寒顫，腦袋似乎更疼了。
阿婆看著她傻笑，她也傻笑。笑著笑著茹茹想起來一個更重要的事情，她問阿婆：“餓不餓呀？”
“白菜！……白菜……土豆！”阿婆說。
“好，我們吃白菜燉土豆，還有青菜?！?/p>
茹茹在小花園里摘了菜，仔細清洗起來。她摸了摸米缸子，米已經(jīng)快到缸底了，院子不大種種蔬菜可以，但是雞魚肉鹽味精等等還是要去菜市場買，阿婆身體越來越不好，營養(yǎng)一定要跟上。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被冷水浸泡得發(fā)白的手腕，哦對她在長身體，衣服已經(jīng)快穿不上了，水電費馬上又要交了，放錢的罐子進去的比出來的少，只剩下八百不到。茹茹悄悄算了一下她們就算咬緊牙根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最多也只夠吃兩個月了。
更現(xiàn)實一點的問題來了，茹茹心里已經(jīng)打好了注意，吃飯的時候她對阿婆說：“阿婆，念完初三我就不念書了?！?/p>
阿婆平常說什么都聽不懂，這時卻懂了，她似乎想說很多話、臉漲得通紅，卻“啊……啊”的說不出來，猛地咳嗽起來。茹茹嚇了一跳，趕緊拍著阿婆的背幫她順氣，抹了紅著眼眶說：“阿婆……”“上……上學……”阿婆說得很慢，都是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廢了很大力氣，混濁的眼睛里似乎有淚水閃爍，但淚腺也老了，一會就干涸了。
茹茹低頭掩蓋住一閃而過的難過，停了一會，輕聲說：“阿婆，我成績不好，中等偏下，就算念了高中大概率也是考不到大學的，我從小就笨這您知道。高中不像初中有那么多時間可以在面館打零工，家里就沒收入，高中的學費、生活費怎么算？家里的柴米油鹽水電費怎么算？您老了，身體也不好了，萬一哪天住院了，您要我怎么辦呢？”茹茹平靜的說，“我呀，給面館打打工、去當個收銀員、導(dǎo)購員、撿廢品……總是有辦法的。不一定非要念書?！?/p>
阿婆的眼神又變得混濁了，飄忽不定，她呆呆的看著她。
茹茹吸了吸鼻子，故作輕松道：“好啦，這樣我就能照顧好你了。”
也許這樣是最好的辦法了，茹茹對自己說，沒什么好難過的。
中考之后茹茹就再也沒有回過學校，她找了一份藥店的工作。于是每天早上去面館幫忙，白天去藥店上班，晚上就陪著阿婆種種菜、做做飯，偶爾天氣好一點，帶她出去走一走。茹茹覺得這樣簡單的生活很幸福。
有天阿婆半晚又醒來，茹茹迷迷糊糊的哄她睡覺，說到最后阿婆突然溫柔的問她：“今天茹茹在學校開心嗎？”
茹茹鼻子一酸，她哽咽道：“當然開心啦?！?/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