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戈寨的人們祖祖輩輩都信奉神祇,凡遇婚喪嫁娶,無不先對神靈焚香供養(yǎng)才完成別的程序。設(shè)若遇到民族節(jié)日,更少不了要對神魂殺雞宰鴨,敬獻糖食果餅,那樣就讓生前與死后的罪孽前衍有所皈依,成為真正的神的子民。
在他們眼里,神的形態(tài)無處不在:空地里的一處祠堂,深山中早已了無形跡的破廟,還有溶洞中的一個石筍。只要有紅綾或者殘碗的地方,大人小孩無不敬畏著,遠遠地趨避。
神,是不能得罪的。
寨里的巧風幼年伶牙利齒,但不小心在破廟旁撒了一泡清亮的尿,不知是哪個晚上,神懲戒了巧鳳,這個人見人愛的女孩變成了啞巴。
巧鳳啞了,但父母十分鐘愛,她那清純的容貌直比空山里琥珀般的的流泉,動感與靜感讓老才少少甜得不好形容。在她十歲時,父母頂著尖酸刻薄的輿論,送她進入了戈戈小學。
入學的巧鳳乖巧得像是水面的浮萍,但回應(yīng)老師總是比比畫畫咿咿呀呀,老師要半小時才聽得懂,因巧鳳聲帶的缺陷,老師很是不耐,繼而生氣。稚童們也常常扮了怪臉咿哩嗚啦逗巧鳳玩。不足一月,全校的孩子都追攆著巧鳳,還學會了咿哩嗚啦。老師閑聊時都說巧鳳像怪胎,只有讓她輟學,校園才得安靜,就召開會議商定:讓巧鳳休學。
老師中誰也不想捎這個口信,他們都不愿意作出頭鳥,那是要挨槍打的。后來,有聰明的老師提議集體家訪。
老師們排成長龍奔赴于巧鳳家。巧鳳的父母驚喜得想哭,忙滿屋抓雞做了一桌可口的飯菜供奉老師。飯后,老師說明來意,巧鳳的父母都用早先用來揩雞毛的圍腰揩著眼角。巧鳳把門翕開一條縫,兩滴指肚般的淚珠清亮亮地溢在眼眶,眷戀著不肯落下來。
巧鳳的父母傷心良久,懇求老師只要巧鳳能寫清全班的名字,他們就接巧鳳回家。第二日起,校長給了巧鳳班的老師一個任務(wù):其他孩子先放著不管,得想辦法在一周內(nèi)教會巧鳳寫得全班的名字。
巧鳳學得極認真,她認定是老師們對她特別偏愛,不到三天,便把全班孩子的名字寫得丁是丁卯是卯。老師高興極了,又排著長隊去了巧鳳家,把喜訊告訴了她的父母,父母這一次是雙手捂住臉大哭,待巧鳳明白,她當著老師的面狠勁地扯著自己的嘴巴。老師看到巧鳳的嘴角有血涌出來,燦燦的像是玫瑰,都說想解手,一個個陸續(xù)倉皇逃遁。
巧鳳失了學,失學的巧鳳每天天不亮就趕到戈戈小學。她躲在校門口一株五人合抱粗的大樹背后,看背著書包的同伴走進安靜的校園。鈴聲響過之后的暫時沉寂,巧鳳才撇著嘴,在眼里汪兩團潮濕的霧氣,一步一回頭地回了家。
戈戈小學門口的大樹叫金絲榔,是國家一級保護植物,那蒼老的樹干上,纏繞著數(shù)以百計的彩線,彩線上捆得有笑容可掬的大大小小的洋娃娃。
耄耋之人傳說這是神樹。每逢小年大年,戈戈寨的男人都煮了豬頭,備些香燭紙錁來到學校門口,微閉了眼磕頭打跪念念有詞祈求神的庇護。雖然巧鳳平時可以躲在神樹后看同伴歡歌輕舞,但年關(guān)她就沒有這福分。年底的巧鳳很落寞,她聽得見別人的歌聲,卻唱不出自己的歌聲。所以就一直閉門躲入家里,把嘴閉得死緊,透過門縫看同伴又笑又跳后,再朝著神樹和曾經(jīng)的校園呆愣愣地張望。
人們深信這棵大樹有靈性,至陽春三月,天總是玩笑似的要旱一段時間,那皸裂的樹皮就會滲出血似的水,葡萄酒樣的顏色,很淡。女人們虔誠地用碗接了兩三滴兌水喝,據(jù)說次年他們一律多子多福。
神樹上偶爾會有鳥,鳥從葉的縫隙里飛到巧鳳家的瓦棱上,時光就滑過了一大段。巧鳳漸漸長大了,但絕少出門——她很自卑——在家也把粉嘟嘟的小嘴閉成一條線。在一個無云的陰天。同寨子巧鳳的外婆死去,她的父母去陪伴正在超度的外婆,就鋪派巧鳳牽了牛去后山里放。巧鳳就入了后山。
巧鳳的父母辦事回來,天黑了仍見家里冷鍋冷灶,忙打起火把去后山尋巧鳳,進入后山的父母一下子把嘴張成了地瓜的模樣:巧鳳的外衣不見了,胸衣被撕成了一條條碎片,一對椒乳上全是紫色的抓痕,下體還流著血,陰森的樹林里散發(fā)著板栗花的味道。巧鳳的父母曉得,這里沒有板栗樹,那味兒是男人骯臟體液的氣味。他們明白了一個事:巧鳳被哪個天收的糟蹋了。
巧鳳被母親背著進屋。從此,巧鳳的嘴里再沒有咿咿呀呀的聲息,她像尼姑靜坐,每日里重復用碎玉般的牙齒咬著下嘴唇,直至冒起血珠才放開。
巧鳳的目光開始陰郁,但胸脯一天天鼓脹起來。肚皮凸凸的無了原先纖細的腰身。一日黃昏,母親推開巧鳳的門,驚訝地看到巧鳳躺在地上——她的肚皮上壓著幾十斤重的大石頭。母親哽咽著搬開大石頭,又見著了巧鳳眼角的泥地上,已被淚水浸潤了兩個滿月般的濕地。
母親開始給巧鳳撮合親事,但思來想去,知道巧鳳再也不能般配青頭小伙,只得找巧鳳的舅爹商量,巧鳳舅爹的膝下有一孩子叫曾榮,近40了還未娶妻,滿寨人都明白曾榮可笑而悲慘的故事,他在童年時蹲在野地里解手,被兩只瘋搶著大便的野狗咬斷了那段玉莖。寨里寨外的女人誰也不敢嫁他,那是實實在在的守活寡。
不幾日,巧鳳嫁給了曾榮。在嗩吶聲剛剛停歇不幾天,巧鳳生下了一個胖胖的男孩。
男孩一日日地長大,待可以背上書包的時候,滿寨的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巧鳳孩子的眼鼻口耳,活脫脫是戈戈小學一名老師的臉譜,可是誰也不明說。曾榮也見著些端倪,但孩子不得不讀書,就比畫著指點戈戈小學的方向,告訴巧鳳去報名。巧鳳死死活活都總是搖頭。不得已,曾榮只好自己去,但剛一抬腳,就被巧鳳抱緊了大腿。數(shù)年沒有張口“說話”的巧鳳咿哩哇啦地哭了良久。曾榮妥協(xié),與巧鳳一起,帶上孩子到了別的學校。
巧鳳在生活與曾榮的折騰下,肚子重新鼓起,寨鄰戲說巧鳳又懷了野種,曾榮反反復復磨了一把大砍刀,且給刀接上一根長木把,然后請了那些人來家喝酒,酒至半酣,曾榮倏地脫下長褲,人們看到一根猙獰的肉棒矗立于曾榮的兩腿間,前端卻沒有那瓜皮帽,想必那截就是狗的美餐了。
曾榮重新套上褲子,然后握緊砍刀把,在堂屋把刀舞得風雨不透,喝酒的人嚇得稀屎長淌,用頭擠破窗子與門,一瞬間逃得不知去向。
巧鳳又生下了一個頭大耳肥的男孩,人們以為是異事,曾榮給他取名為曾智。俗話說:“頭大耳朵肥,不當官就當賊”,人們認定乖巧的巧鳳的孩子,將來必定有出息,誰知到了啟蒙的時候,曾智愣是數(shù)不清指頭。戈戈小學的老師說,這是近親婚姻的后遺癥,孩子一定是智障了。
孩子入學正值“普九”期間,這個時候,凡是“三殘”孩子才享受國家特殊教育,而曾智的醫(yī)學鑒定遲遲未下達,就只好在就近入學,他去了戈戈小學。
在普及九年義務(wù)教育中,孩子都不能留級,是以曾智也與正常孩子一樣,一晃就爬上了四年級的石梯。那一年正值鎮(zhèn)級統(tǒng)考,曾智的數(shù)學竟高達98分,比本班的數(shù)學尖子還高上了2分。全校老師驚喜得血脈賁張,都議論是校園門口那株神樹顯了靈,于是,全校老師齊刷刷地站在金絲榔樹下,拱手拱手再拱手。
智障通過努力考得高分的消息不脛而走,記者找到戈戈小學,用炮筒似的攝像機對準曾智。曾知嚇得面如土色,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那……那是老師叫……叫張平代做的”記者眉頭一皺,合上鏡蓋憤然離去。曾智的老師每天都把眼睛磨成快刀,一寸一寸地剜著曾智的肉,還給曾智調(diào)了座位,讓他一人坐在教室后面學習園地的右角。曾智雖然弱智,已明白老師恨死他了,就在母親懷里滾來滾去地哭。后來,聽說這名老師重新做了學生,到了局里背了幾天的書才回到了學校。
不多久,外省一所學校的陽臺突然坍塌,相關(guān)的人員受到處分。戈戈小學接了文件,對校園內(nèi)外的安全隱患作了梳蓖清剿,發(fā)現(xiàn)那株神樹上,有兩枝桶粗的枝干已然干枯,其形佝僂不堪,稍有大風必將折斷墜于地下,勢必砸傷進校的學生,就立即草擬了了緊急報告,要求上級處理。
上級回復的大意是殺雞焉用宰牛刀。戈戈小學就出重金請當?shù)厝巳ソ財嗫葜?,但重賞仍無勇夫,就連能把老天當孫子的人聽說要去得罪神靈,竟周身痙攣站立不穩(wěn),不得已,戈戈小學再寫報告,還請了幾次客,終于讓消防人員趕到了校園門口,這之中有一位農(nóng)村長大的識得那是國家一級保護植物,說如果未經(jīng)批復就屬非法砍伐,消防人員只好又將粗繩電鋸等全部放入車內(nèi)載走。
戈戈小學的老師們極度失望,知曉報告雪片般飛舞也無意義,這事就慢慢地緩了下來也淡了下來。就在人們忘記了枯枝的那個冬天,一場大雪從天上猛撲下來。在校園里迷迷糊糊蜷著身子的老師聽到“咔嚓”兩聲震天的巨響,還外帶一聲女性“媽喲”的呼救,不久又是戈戈小學校園內(nèi)外深度的靜謐。
第二日早上,人們看到巧鳳被橫壓在桶粗的枯枝下,校園外無垠的積雪與她的腦髓混合在一起,仿佛是一朵白里透紅的大花。
老師們在噓唏過后也終于舒了一口長氣,安全隱患終于解除,但人們不太明白巧鳳半夜會到神樹下,有人說:“巧鳳有空總來到樹下的,她……她的讀書的心愿還沒有完成。”
護校老師接著說道:昨晚聽到一聲“媽喲”,想必是巧鳳臨死竟能說話了!”
突然有名老師站出來說道:“天道啊,花了那么長時間人都無法解決的事,終于讓神叫來上蒼,一夜間就處理了,看來,塵世只有神的權(quán)利最大!”
還未散去的老師一齊把目光望向說話的老師,都不禁在模糊中驚訝了:
他的容貌,活脫脫是巧鳳長子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