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表嬸和表大奶帶著兩個當(dāng)時只有幾歲的表哥,為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表爺招魂。這招魂的呼喊聲被寒風(fēng)吹散,被黑暗撕碎,伴隨著漫天的大雪灑落在村頭田野。
也就是這年的冬天,表嬸所在的這個小村子就有十多個男人一去不歸。表嬸號哭著說,那天她在村口還馱著毛伢,去歡送上前線的部隊,見到自己的男人背著長筒槍,騎著白騾馬,笑著遞給自己一把桃木梳,還說等打完這一仗,就回來過年的呀,可萬萬沒想到他會一去不回!那一年表爺也不過二十五歲。說完她就眼淚巴叉地從懷里取出那把嶄新的桃木梳。表大奶說,媳婦呀,吾幫你梳梳吧,也好俏俏刮刮的,給你那不知死活的男人招魂呀。
天黑透了,雪越下越大。表大奶取來一碗清水,擺上一只木筷,找來一張杏黃紙和一面小鏡子,默默地安放在家門口冰冷的泥桌上。她讓兩個毛伢舉起白紙扎成的招魂幡,站到門前的路口,最后叫表嬸爬上茅屋頂,扯開她男人留下的衣裳迎風(fēng)揮舞起來。那件粗布軍衣在寒風(fēng)中上下飛舞時發(fā)出的咧咧聲響,像是撕破了衣布,更像是撕破了心肺。表嬸一邊嗚嗚啦啦地號哭,一邊扯開悠長的聲調(diào),向幽暗的遠方呼喊起來:“回來呀——你快回來——娘在家等你呀——嗚呼——”“回來呀——你快回來——吾在家等你呀——嗚呼——”“回來呀——你快回來——你的兩個毛伢在家等你呀——嗚呼——”雪夜如海,凄楚揪心的呼喊便在這夜的海面上擴展蔓延開去,一直到最后被淹沒,聽得人瘆得慌,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呼天搶地喊到半夜,表嬸嗓子喊啞了,喊出了血,再也喊不出聲來,表大奶面前的粗碗里的清水依舊沒有顯靈,還是不見表爺?shù)幕隁w。雪下得更大了,將土村子覆上了一層白皚皚的雪被。村子四處不時地傳來此起彼伏的女人喊魂聲,聽起來像是曠野里傳來凄戾尖嘯的狼嚎。
這就是六十多年前冬天的那場大雪。這也是我表嬸第一次喊魂。那一年表嬸才二十三歲,大表哥才五歲,小表哥才不到三歲。也就是從這一年起,表嬸每逢大雪之夜就習(xí)慣地爬上高處,揮舞著表爺留下的那件粗布軍裝,撕心裂肺地喊魂。
或許是表爺走得太遠,無論表嬸怎樣地呼號,表爺?shù)幕昃褪菦]有歸來。其實,表嬸的呼喊肯定傳不到那個叫五條嶺的地方。那個地方是表嬸家南面的一處河灘,那里有一片不到一畝方圓的荒嶺,南北走向并行排著五行不到一人高的土堆,每條土堆上用泥土壘起一排墳塋帽,遠遠地望去像是五排山芋行。這就是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五條嶺的墳場,這就是六十多年前草草掩埋三千多烈士的地方。這里離表嬸家有三十里地,表嬸的喊魂聲自然無法傳到。
也就在表嬸第一次喊魂的同時,三千多位烈士被草草地掩埋在這片僻壤荒嶺之中。那年冬天,天寒地凍,鹽南戰(zhàn)役打響時,七八里外都能聽到“噼噼啪啪”的槍炮聲。這一仗整整打了幾天幾夜。那天大雪紛飛,陰風(fēng)怒號,有一個擔(dān)架隊開到這里,匆匆忙忙開挖了五條土溝,每條溝有一米多深、一人多寬、四五十米長,接著就從河里開過來一條又一條木船,全都裝滿了烈士的尸體,死者大多才十七八歲的
樣子,一臉的孩子氣。有的頭被打爛了,有的全身被燒得焦黑,所有的尸體渾身上下全都是鮮血。當(dāng)時因為敵情太緊,烈士的尸體被匆匆抬下戰(zhàn)場,來不及清理,更說不清姓名,直接運到這里就匆忙地掩埋了。這里埋葬的三千烈士居然沒有一人留下姓名!三千烈士戰(zhàn)死沙場,家屬沒有陣亡通知,沒有享受撫恤補助,就連入土為安的棺材都沒有。開始運來的幾具尸體還有棺材,后來運輸尸體的木船越來越多了,根本就找不到棺材,只得用白洋布一裹往溝里撂。后來白洋布也用完了,只好在溝底鋪上一層蘆席,把尸體抬下去。最后連蘆席也用完了,干脆就用尸體摞尸體,最多的摞起了三四層,把一米多深的溝都填滿了,這才把三千多具尸體全都埋了。在掩埋尸體的時候,雪花落在地上被烈士流下來的鮮血立馬染成了紅色。那一年冬天下的雪也就是紅雪了。
這就是六十三年前發(fā)生在五條嶺震憾人心的慘烈事件。然而,恐怕是因為這里太偏僻,后人居然把它徹底給遺忘了。六十多年來,這里沒有人瞻仰,沒有人祭奠,也沒有人憑吊。在這里革命烈士和他們獻身的戰(zhàn)爭年代一起,好像被歷史的荒土深深地掩埋了,愈來愈久的時間冰雪好像把他們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雄時代,也冰凍塵封在歷史的深處了。
可六十三年后已經(jīng)風(fēng)燭殘年的表嬸在今年這個大雪天,居然鬼使神差地找到了五條嶺。這里還是當(dāng)年埋葬烈士時的模樣,沒有高大的石碑,沒有豪華的墓葬,唯有山芋溝一般的荒嶺,唯有半人深的衰草,唯有在大雪中瑟瑟作響的枯樹。這里十分安靜,就連樹梢上的喜鵲也很少高聲啼叫,它們生怕吵醒長眠地下的英魂。這里靜得能聽到雪花在土嶺上飛落時發(fā)出的沙沙聲音,靜得能聽到荒草枯木搖擺身肢時發(fā)出的唰唰聲響,靜得甚至能聆聽到長眠地下的三千烈士的尸骨,無怨無悔地腐蝕分解時發(fā)出的絲絲聲息。
五條嶺輕輕刮過的陰風(fēng)是三千烈士的魂,掛滿衰草枯木的冰凌是英雄思鄉(xiāng)的淚。遠方的親人深情地呼喊哭號,他們早已無法聽到;遠處塵世名利的喧囂爭吵,他們根本不想聽到。他們只是靜靜地、靜靜地讓自己的尸骨化作泥土,化作塵埃,化作那片無名的野草。面對五條嶺的這一切,我想表嬸的喊魂,是呼喊自己的男人葉落歸根,也是呼喊三千烈士魂歸故里,更是呼喊那個讓人熱血沸騰的英雄時代的回歸。表嬸就是那個英雄時代的遺孀。
“回來呀——你快回來——吾在家等你呀——嗚呼——”表嬸站在五條嶺的雪地里,一邊呼喊一邊睜大淚眼四處尋找。驀然之間,她似乎本能地呼吸到了自己男人的身體殘留的氣息,飛奔上前撲倒在土墳的積雪之中,號啕大哭起來。
冬雪飄飛的季節(jié)早就變成了表嬸喊魂的季節(jié)。今年的大雪出奇地大,大得變成了雪災(zāi),給蘇北大平原覆蓋上一層半人多深的積雪。見到這么大的雪,表嬸的心里猛然產(chǎn)生一種預(yù)感,一種將要見到自己男人的預(yù)感。
六十多年來,年年下雪,年年喊魂。她把自己的滿頭青絲喊成了白發(fā)蒼蒼,把自己從小媳婦喊成了老太婆。那把嶄新的桃木梳也跟隨她一起變老,梳齒一根一根地脫落,如同她嘴里的牙一顆一顆地掉。六十多年來,每年到了大雪之夜,她總是靜靜地用那把桃木梳,為自己仔仔細細地梳理一番,然后俏俏刮刮地登上高處,為自己不歸的男人喊魂。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守寡幾十年的表嬸給婆婆養(yǎng)老送終,把兩個兒子養(yǎng)大成人,可就是沒有自己男人的一丁點兒音訊。六十多年來,沒有烈屬名分,沒有撫恤補助,她都默默地認了。她真的希望自己的男人并未戰(zhàn)死。她的嘴里總是念叨著一句話:“他說要回來過年的呀”她就是在這樣的無限絕望之中依舊等待,依舊呼喊。她堅信自己的男人是絕不會食言的。一直到今年的冬天突降暴雪,她預(yù)感到將要見到自己苦苦守候苦苦等待了六十三年的男人。
她說那天夜里表爺托夢給她,要她跟著一群喜鵲走,一直走到喜鵲降落的地方,在那里就能找到他。第二天大清早,表嬸居然真的看到一群喜鵲,二話沒說跟著那群喜鵲,就一路奔波來到了五條嶺。表嬸早已忘記自己年老體衰,踉踉蹌蹌地撲上前去,抱著一處土嶺失聲
痛哭起來。她終于不得不承認自己苦等了六十三年,呼喊了六十三年,最終找到的還是一嶺荒墳!她哭啞了嗓子后坐在荒墳邊的雪地上,掏出那把桃木梳,仔仔細細地梳理起自己的白發(fā),然后搖搖晃晃連滾帶爬地撲上土墳,輕輕地撫摸著土墳笑著說:“和你死在一起……知足了……”說完她的身體就慢慢地仆倒下去,慢慢地仆倒下去,咽下了她的最后一口氣。她的一只粗糙得布滿老繭的手還緊緊地攥著那把只剩下三根梳齒的桃木梳,掛著微笑的老臉居然凝固成一朵怒放的野菊花。
吳光輝,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理事、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江蘇省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常務(wù)副會長。曾獲得第四屆冰心散文獎;第九屆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首屆江蘇紫金文學(xué)期刊優(yōu)秀作品獎;第三屆中國西柏坡散文節(jié)一等獎;第三、第四屆吳承恩文藝獎;第五屆、第六屆老舍散文獎(提名);第二屆孫犁散文優(yōu)秀獎等數(shù)十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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