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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教學實踐與經(jīng)驗


□魏宏運

 1951年我從南開歷史系畢業(yè),任助教。當年系主任是吳廷?,第二年改為鄭天挺,吳先生到學校任總務長。在吳、鄭兩位師長的栽培下,我開始執(zhí)教鞭。我很喜愛這一職業(yè),中學時讀韓愈的《師說》,其中講到,“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我就要在這條道路上走下去,以科學社會主義思想為指導,傳播科學的歷史知識,教書育人。
  頭兩三年,我先給中文系、外文系新生講“中國通史”和“中國近代史”。隨后給歷史系本科生講“中國現(xiàn)代史”,一直講到“文革”開始?!拔母铩焙笃诮o幾屆工農(nóng)兵學員講過“中國現(xiàn)代史專題”。1978年以后,我繼續(xù)主講“中國現(xiàn)代史”和一些專題課程。
  1979年教育部委托我校歷史系主辦中國現(xiàn)代史講習班,由我負責。我主講了“毛澤東思想的形式和實踐”部分。1983-1984年接受美國Fulbright國際學者交流委員會的邀請,到美國蒙他拿大學講課三個學期,講了“中國通史”、“中國古代文明史”、“武漢革命政府”、“今日中國”等課程。
  回想起來,我?guī)资曛兄v授的課程計有:“中國通史”、“中國近代史”、“中國現(xiàn)代史”、“中國古代文明史”、“五四運動史”、“土地革命史”、“南昌起義史”、“武漢革命政府史”。專題課程有:“八國聯(lián)軍”、“辛亥革命”、“北洋軍閥”、“毛澤東思想”、“抗日戰(zhàn)爭史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方法論”、“中國考古新發(fā)現(xiàn)”、“絲綢之路”等。
  我上課的地點先后在勝利樓一樓階梯教室、思源堂二樓、主樓二樓,聽課的同學以1958年畢業(yè)的人數(shù)最多,約120人。有好幾個年級約八九十人。給研究生上課先在主樓中國現(xiàn)代史教研室,后在文科樓中國現(xiàn)代史教研室。

  講課是一門藝術,教師講課各有自己的風格,有的講得內(nèi)容豐富,深入淺出;有的講得較平淡,但內(nèi)容豐富;有的口若懸河,內(nèi)容比較空泛;有的條理清楚,很注意板書等等。50年來,在南開園這樣一個知名學府中,我耳聞目睹過教學中的各種現(xiàn)象,盡量吸收前輩和同仁的長處,以豐富自己的教學實踐,從中受益極多。
  回想起來,早年就讀大學和初期任教時所接觸的資深老師的教學形象、技巧和方式,依然歷歷在目。輔仁大學的余遜先生,在講授“秦漢史”、“魏晉南北朝史”課程時,對史料背景滾瓜爛熟,把要講的一段史料寫在黑板上后,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了。在南開,鄭天挺和雷海宗兩位先生的課程倍受歡迎,他們上課時不用講稿,只拿幾張卡片,就旁征博引、駕輕就熟地講起來,效果極好。幾十年來,我一直把他們視為榜樣進行著教學實踐。
  在輔仁大學上學時,我曾在青年會辦的夜校講過課。1949年暑假,我也在天津第一中學講過“社會發(fā)展史”。這些經(jīng)歷可以說是一個有益的鍛煉,然而畢竟還不是正式的大學授課。1951年留校任教后,開始講課時,我的心情總是有些緊張,怕講不明白。因為面向大學生要系統(tǒng)地講授一門課程,要求是很高的。要想講明白,自己先得明白,以己昏昏,何以使人昭昭?這就得改正讀書不求甚解的毛病。我盡力閱讀大量相關書籍,冥思苦想諸種歷史現(xiàn)象間的關聯(lián)性。記得講“中國通史”時,曾參考鄧之誠的《中華二千年史》、周谷城的《中國通史》、范文瀾的《中國歷史簡編教程》、呂振羽的《簡明中國通史》、繆鳳林的《中國通史要略》、司馬遷的《史記》、《御批歷代通鑒緝覽》等書。講“中國現(xiàn)代史”時,經(jīng)常翻閱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上海三民公司印的《孫中山全集》、《獨秀文存》、《胡適文存》、《毛澤東選集》、斯諾夫婦《西行漫記》和《續(xù)西行漫記》以及《新青年》、《向導》(周刊)、《大公報》等報刊。一個人即使精力超人,也不可能窮盡所有的資料,只能有選擇地重點閱讀一些基本史料及論著,建立起一個對所研究的時代及領域相對完整的知識體系及認識,就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了,可以不被稱為門外漢了。
  我的知識來源是多方面的,大學時代學過“中國通史”、“西洋通史”及有關課程;任教后,我經(jīng)常向馮文潛、鄭天挺先生請教,傍晚時,我們常圍繞新開湖散步,邊走邊談,獲得了許多的教誨;從1951年起,吳廷?先生主編《歷史教學》雜志,約我參加編委會。我們經(jīng)常一起審稿,他讓我為讀者解答一些問題;時任圖書館正副館長的馮文潛、張鏡潭先生對我備加關照,假日和星期天給我一“特權”,允許我在書庫中學習。那時我也是一個“購書狂”,經(jīng)常到天祥商場和勸業(yè)場樓上的舊書攤“淘金”,有時把工資的三分之二都用于買書,曾橫下心來花30多元買過上海復社版的《西行漫記》和《續(xù)西行漫記》,還買過蔣介石和馮玉祥來往書信集??上В@些書在“文革”時都被人抄走了。有時,我也做一些社會調(diào)查等。就這樣,腦子里裝的東西逐漸多了起來。
  大學畢業(yè)后,我一直在系里擔任行政職務,白天忙于工作,只有晚上集中精力備課、研究。為節(jié)省抄寫講課資料的時間,一些主要參考書我都買三套,兩套用于剪貼、分類,留一套備用。對同一問題的資料閱讀兩三遍,就有了比較清楚的了解。譬如《毛澤東選集》、《“二七”回憶錄》、《中國紅區(qū)印象記》、《中國的暴風雨》、《土改整黨文獻》等書,我都買了三套來剪貼。對《毛選》,我能熟稔到記得什么問題是在什么文章中講的,可以在哪一章哪一頁找到。但沒有料到的是,剪貼《毛選》用于教學和科研的做法,竟成為“文革”中斗爭我的一大“罪狀”——“銷毀毛選”。
  講課時,我總是提醒同學不要埋頭作筆記,做筆記的奴隸,要注意聽講,要根據(jù)教師所講線索找書自學。當時的條件較差,有好幾年,我總是從圖書館借出相關的書籍刊物,放在一起展覽,使學生對史料文獻有一個直接的觀感,那時學生們沒有時間去翻閱一些珍貴資料的原版,通過看展覽,見識見識,印象就深刻得多了。
  我常帶研究生到校圖書館去翻閱稀有的《海關冊》、《北洋政府公報》、《盛京時報》等資料,到市圖書館去看《益世報》、《Peking&TienTsinTimes》等報刊,以擴大學生的視野。現(xiàn)代傳媒的出現(xiàn),使得近現(xiàn)代歷史上發(fā)生的重大事件和人物活動都可以從報刊上找到相關記載,因此養(yǎng)成翻閱報刊的習慣,對中國現(xiàn)代史研究者來說是極為重要的。
  我還特別注重培養(yǎng)研究生要有更廣闊的視野和思維,在講課時,我經(jīng)常介紹海內(nèi)外關于中國現(xiàn)代史上若干重大問題的爭論,并講授我對這些爭論的評價,使學生們熟悉學術動態(tài)并激發(fā)他們的思考。如1912年8月孫中山北上,在天津利順德飯店住了一宿,當時的《大公報》和黃昌谷日記均有記載,而天津學者為住了幾天爭論起來,在《天津日報》上發(fā)表了好多篇文章。這種爭論可以說意義不大。教師的職責是把歷史和現(xiàn)實結合起來,把科學的原理和方法教給年輕的朋友,使其在研究的道路上少走彎路。
  即使是對中國現(xiàn)代歷史的研究,也離不開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學習及了解。出于讓青年學生打好古漢語和閱讀古籍基礎的初衷,我常常選擇《史記》和《明史》的部分篇章,印發(fā)給他們閱讀和領悟。我勸他們有空時讀讀中華書局編印的《中華活葉文選》,從中汲取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營養(yǎng),也可以改進自己的文風。
  研究中國歷史的學者,過去不大注重對外文的學習,缺乏一種將中國現(xiàn)代歷史置于世界歷史背景下思考的視野。為提高研究生們閱讀英文專業(yè)書籍的能力,我開設了專業(yè)英語課,從《TheTravelsofMarcoPolo》[TheVenetian],《TheStilwellPapers》和《毛澤東選集》英文本選出片斷,共同朗讀和講解,不僅借此糾正他們的發(fā)音,也使得他們從中體會到外文史料對于中國現(xiàn)代歷史研究的重要性。
  從20世紀50年代后期,我和鄭天挺先生就號召歷史系同仁攻讀外文和古漢語,比喻為“兩座大山”。1959年周恩來總理視察南開,在圖書館閱覽室問歷史系同學是否讀過《飲冰室文集》的文章,讓外文系同學讀一段外文。這使我更堅定了歷史研究必須打好語言基礎的認識。恰在這時,著名史學家翦伯贊提出了歷史系培養(yǎng)的方針是“一論二史三工具”,我深表贊同,認為具有指導意義。1958年學校開展“拔白旗”運動,一些老教師受到批判,正常的教學秩序被打亂?!按筌S進”運動過后,總結經(jīng)驗教訓,使教學回到應有的軌道上來,是極為重要的。上級組織也提出要精雕細刻,切勿大轟大嗡。身為系總支書記的我,積極貫徹這一方針,逐漸使歷史系的教學回歸常態(tài)。
  應該說,教師是課堂上的主角之一,教學態(tài)度和學術風格對同學影響極大。我首先要求自己有一個正確的史觀,對待教學極其認真,一絲不茍,在研究中也力主創(chuàng)新、深入,對學生們也產(chǎn)生了良好影響。

  教學是相長的,是一種互動關系。我在研究生課上,多次講到韓愈《師說》中的名言:“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gu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聞道有先后,術業(yè)有專攻”。我和年青學人接觸中,始終平等相待。在和他們的接觸和交談中,頗多收益。中國現(xiàn)代史的領域非常廣闊,書籍刊物最多,難以盡覽,他們閱讀過的一些書籍,我沒有讀過,他們說出來,我就獲得了一份知識。他們有時提出一些問題,也常常能促使我去思考。在學問上相互切磋,這是非常愉快的事情,也是提高自己業(yè)務水平的一種方式。
  我認為研究中國現(xiàn)代史,一定要進行社會調(diào)查,把書本知識和社會調(diào)查結合起來,這樣可以更深刻地認識社會,認識歷史。田野調(diào)查,既可以補充課堂上知識的不足,又可以實際鍛煉研究歷史的方法。這并不是一個什么新的創(chuàng)造,20世紀二三十年代,研究中國經(jīng)濟的許多學者都是身體力行的。他們的知識與研究,建立在一種集體形成的、不容辯駁的真實性基礎之上,對我啟發(fā)很大。1958年,我和天津歷史博物館館長柳心商議,共同調(diào)查天津義和團的歷史,由博物館出經(jīng)費,南開歷史系同學參加,調(diào)查了天津周圍各個村莊,征集了大量文物,訪問了123位尚健在的義和團團民,記錄了他們的談話,成為極為珍貴的史料,所收集的文物還在北京展覽過。1964年,我請同事楊圣清到河北省豐潤縣參加縣志的編寫,到霸縣東臺村參加調(diào)查韓復榘的家史。“文革”后期,我和汪茂和同學到大沽和天津間的村落,調(diào)查沙俄在八國聯(lián)軍侵華中的罪行。改革開放后,我和研究生們一起,到冀東和太行山區(qū)進行調(diào)查,記得當時條件是艱苦的。在冀東,朱德新、付建成、溫銳3人到遷安調(diào)查時,各租了一輛自行車,一跑一整天,晚上回到住處,也沒有地方洗澡,身上都生了虱子,兩個星期回來洗個澡,燙了衣服,然后再回到原地調(diào)查,這一經(jīng)歷在他們成長的道路上是銘諸肺腑的。他們的成果《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河南冀東保甲制度研究》、《社會的縮影——民國時期華北農(nóng)村家庭研究》、《理想、歷史、現(xiàn)實——毛澤東與中國農(nóng)村經(jīng)濟變革之研究》,都為學界所稱贊。其他像李正華的《鄉(xiāng)村集市和近代社會》,喬培華的《天門會研究》,李金錚的《借貸關系與鄉(xiāng)村變動——民國時期華北借貸之研究》,都是在農(nóng)村中尋找文化的資源,寫出了自己獨特的論文。
  人的知識都是有限的。我經(jīng)常告訴同學們要不懈地努力,繼承中國優(yōu)秀的歷史研究傳統(tǒng),也要吸取當今海內(nèi)外的歷史研究法,切不可自滿,“滿招損,謙受益”,這是真理。有的年青朋友在自我評介的論文中,喜歡說一句自己的論文填補了某一學術領域空白的話,我對此總是持否定態(tài)度。我多次引用歌德講過的一句名言:“一本學術著作的真正價值,一百年之后才能看出。”自我“包裝”無助于學術發(fā)展。
  教育是國家強盛的基礎,良師為教育的基礎。作為教師,肩負著為國育才的重要使命,教師職業(yè)的價值及作用,不是其他行業(yè)所能代替的。回想半個多世紀的教學生涯,我想還是有一些經(jīng)驗可以給人以啟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