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耀東在德國特里爾大學漢學系講學（1998年）

                                               陸耀東（右）與馮至先生合影（1981年）

    陸耀東教授1930年8月生于湖南邵陽，1955年畢業(yè)于武漢大學中文系，留校任教50多年，創(chuàng)建了武漢大學文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博士點，培養(yǎng)了一大批學術(shù)骨干，極大地推動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學科建設(shè)。

    中國現(xiàn)代新詩研究的“集大成者”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百廢待興，文化建設(shè)正在復(fù)蘇之中。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經(jīng)歷了長時期的厄運之后，正在由國內(nèi)一批杰出學者打牢地基，開始初步的建設(shè)。陸先生師承著名中國古代文學史家、大師級學者程千帆先生，既接受了扎實系統(tǒng)的學術(shù)訓練，也承繼了老一輩知識分子身上的五四氣象，做起學問來求真務(wù)實、一絲不茍，成為繼李何林、唐弢和王瑤之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第二代奠基者之一。
    他撰寫的《中國現(xiàn)代四作家論》出版后，《光明日報》“評點錄”介紹該著“命題新穎，論鋒尖銳，材料翔實，筆力豐厚”，“作者系長期從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學者，其文風嚴謹，思路開闊，既占有大量的原始資料、又富有獨特的學術(shù)眼光”。而陸先生的中國新詩研究，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最初也是最重要的成果之一。
    陸先生主編的《徐志摩全集補編》資料完備、辯證嚴明，是徐志摩研究的必備之書，我國編輯大家趙家璧先生稱其“字字有根據(jù)，寫作態(tài)度認真”。陸先生撰寫的《馮至評傳》被列入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中國現(xiàn)代作家傳記叢書”，該著盡量以傳主的書面文字作為依憑，無一字無來歷，在尋繹馮至的生平和思想的同時，還以意逆志，剖析了馮至所有重要的文學作品、學術(shù)成果，從而嚴謹而全面、豐富而深刻地還原了一代詩人、一代學人變化的審美趣味和成長的心路歷程。
    《中國新詩史》是陸先生一生從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心血結(jié)晶，僅搜集、影印現(xiàn)代新詩刊、新詩集歷時30余年。目前他是國內(nèi)擁有新詩刊物和集子最齊全的學者。該著被視為中國現(xiàn)代新詩研究的“集大成之著”，受到廣泛好評。北京大學教授嚴家炎認為，該著“是一部經(jīng)得起歷史的檢驗的優(yōu)秀學術(shù)著作”。謝冕先生認為，“作者學風很平實，偉大出于平淡，豐富出于平淡，只有大的學問家才能做到這一點”。孫玉石先生認為，新詩研究“完整嚴謹?shù)闹饕恢睕]有出現(xiàn)，成為一種學術(shù)期待。陸耀東通過扎實的工作寫出的《中國新詩史》滿足了這樣一種學術(shù)期待”。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楊義先生認為，該著“展示了文學史寫作的一種爐火純青的狀態(tài)”。溫儒敏先生稱，作者“對詩歌藝術(shù)感覺很強，所以分析判斷往往很到位”。中央電視臺綜合頻道、新聞頻道在介紹該著出版盛況時，稱其研究方法和研究結(jié)論“填補了我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一項空白”。

    “在資料上的掌握，遠非國外學者可望其項背”
    熟悉陸先生的人都知道，他做學問若不盡可能全面占有原始資料，就不輕易動筆，不輕下結(jié)論。在信息閉塞、資料匱乏的年代，陸先生動員家人一起將研究所需的詩集、發(fā)刊詞等相關(guān)資料抄在稿紙上，再用糨糊或是針線裝訂成冊。陸先生曾笑稱，家中三個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學術(shù)同仁，除一人只花了近十年時間外，二人集二十五年之功，搜集有關(guān)資料，所用歲月遠遠超過撰著時間。
    陸先生回憶和妻子謝韻梅女士一起去北京圖書館借書，那時一天只能借兩三本書，二人只好中午在那兒吃快餐，吃完后再借。即便這樣一天也只能借三四本，借書來回就是半個鐘頭，寫完卡片出來又是半個鐘頭，用了不少看書時間。 陸先生及家人還先后在上海圖書館、浙江圖書館、南京圖書館、北師大圖書館、清華大學圖書館等地伏案疾書。陸先生的不少學術(shù)同仁在假期去學校圖書館取閱資料，都曾目睹這一家人抄書的動人情形。
    從50年代至今，陸先生手抄的現(xiàn)代新詩集達600種之多，約占解放前全部詩集的一半，其中光是手抄的新詩集就有160多種，被目前國內(nèi)外學者公認為是擁有新詩刊物和詩集最齊全的學者。哈佛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中國文學教授李歐梵先生在耳聞陸先生資料之廣博翔實后，曾親自登門拜訪，并在陸先生書房流連多時。他曾致信對陸先生表示敬意：“中國學者——特別是您——在資料上的掌握，遠非國外學者可望其項背……先生收集詩集之多，乃中外罕見，北大的孫玉石先生亦作此看法?！睂Υ?，陸先生在一次訪談中輕描淡寫地說：“1917——1949年發(fā)表新詩的刊物約千余種，發(fā)表新詩十萬首左右，出版的詩集達1500種以上。我從七十年代末起集中精力搜集史料，除詩集有過半到三分之二外，我掌握的刊物僅一半而已?！?BR>    正因為能坐擁扎實而豐富的資料，同時又能洞悉研究的歷史脈絡(luò)與前沿動態(tài)，陸先生的學術(shù)研究才如此扎實而富于創(chuàng)見，贏得學界的贊譽和推崇。嚴家炎先生曾說，新詩研究應(yīng)看陸耀東先生、孫玉石先生的文章，所有的“注釋”都可以放心地引用，因為它們是最靠得住的。這種評價可以說是現(xiàn)代文學研究“圈子”的普遍共識。幾十年來，陸先生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百余篇，出版學術(shù)專著十余部，主編著作多種，并被收入《國際名人錄》《國際知識分子名人錄》《國際傳記辭典》。

    至文出于童心
    陸先生個子不高，前額寬闊，須發(fā)銀白，衣著一向樸實而隨意。翻看陸先生的照片，無論是在自己的書房還是參加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無論是出席學生的畢業(yè)典禮還是拜訪馮至先生，甚或置身于璀璨華美的凡爾賽宮，陸先生都站得筆挺，一臉的從容淡定。
    很多人提起，陸先生給人的初次印象是個“可愛而天真的老頭子”。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昌切先生稱陸先生有著“近乎童稚的面容”，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吳投文教授說，“他在笑起來的時候不僅顯得嫵媚，而且?guī)в袃和奶煺鏆庀??！?BR>    昌切先生說，“陸師是為學術(shù)而生的，學術(shù)是他在世的生命象征……他不可能關(guān)心他那樣做合不合時宜，成算幾何，他只顧按著自己的路子走?！蔽母锲陂g，中文系的老師們都被下放到農(nóng)村勞動，那時做學問有挨批的風險。但陸老師的口袋里還總是裝著紙和筆，不顧勞作之辛苦，在田間休息時，他往往一人在旁邊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寫起來。
    吳投文教授回憶，“有幾次我騎著自行車下坡，看見陸先生很吃力地踩著自行車上坡，我不禁有點好笑，心里抱怨他怎么不下來推著車走，那該多省力??！我這抱怨開始并沒有說出來，心想陸先生也許是要這樣鍛煉身體吧。有一次我碰見他踩車上坡。陸先生說：‘我用點力，總會騎上去的?！f罷，他并沒有停下來，繼續(xù)踩著自行車往坡上騎?！倍@時，陸先生已年逾古稀。
    退休后，為完成《中國新詩史》，陸先生以年近八十高齡、頑強的信念和堅強的意志，整日抵抗身體不適引發(fā)的劇烈病痛，堅持一天寫1000字的速度，完成了計劃中三卷的前兩卷。這一事業(yè)，非擁有赤子般的熱情是難以持續(xù)的。
    吉林大學文學院王桂妹教授在悼念恩師時寫道，“在陸老師這里，‘真誠’和‘天真’到處流布著，和這個驕囂時代不斷上演的‘筆墨官司’和‘口水戰(zhàn)’相比，這是一座把執(zhí)著與熱忱轉(zhuǎn)向自我心靈和精神建構(gòu)的明鏡之臺，屏蔽了外界的喧囂，過濾了內(nèi)心的焦慮，只有靜靜流淌著的詩歌一般的韻律?！?/P>

    “就是死了也要把論文寫出來！”
    陸先生門下的第一個女博士、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導(dǎo)張箭飛教授，稱自己的導(dǎo)師是較以“嚴加嚴”著稱的嚴家炎先生更甚的“嚴乘嚴”。
    陸先生弟子、重慶師范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李文平教授回憶，讀研期間收獲最大的日子乃是四位導(dǎo)師——陸耀東、易竹賢、孫黨伯、唐榮昆先生給他們一屆四位學生一起開課的時光?！吧险n之初陸先生就宣布一個特別的規(guī)定：上課的同學都有各自的優(yōu)點，但在這個課上專挑毛病不說優(yōu)點！”面對“狂風暴雨”式的點評授課方式，李教授自稱當時仿佛置身批斗會，“感到面紅耳赤、汗流浹背?！标懴壬钠拮?、同為中文系教授的謝韻梅女士每每看到登門交論文的學生著急難過，十分心疼，總是會勸陸先生不要過于苛刻。陸先生聽后則堅決地說：“優(yōu)點別人總會發(fā)現(xiàn)，但是缺點你不給他指出來，它就永遠在那里！”
    嚴格規(guī)范是陸先生指導(dǎo)學生不變的原則。修改學生論文時，大到觀點、材料，小到文字、標點，只要他發(fā)現(xiàn)錯誤之處，必定用紅筆一一糾正過來。學生們也總半是羞愧、半是感激地取回一本本“血?！备??；貞浧疬@種滋味，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陳衛(wèi)教授比之如遭受“學術(shù)判刑”。
    陸先生尤其強調(diào)精煉準確的文風，他的客廳里曾懸掛過一幅字：“刪繁就簡三秋樹，領(lǐng)異標新二月花?！睂Υ?，張箭飛教授深有感觸，“陸先生有潔癖——簡潔之癖，大凡花里胡哨的文章，到他手里，他都要你擠干、榨干、曬干，一句話，要你出‘干貨’”。學生交上一本幾十萬字的論文，經(jīng)陸先生修改后只剩不到十萬字，是常有的事。
    當學生取得成就、自鳴得意的時候，他卻說“在我這里，沒有最好，只有更好”；而在學生因為論文卡殼苦悶哀嘆的時候，他更是不留情面地命令其“就是死了也要把論文寫出來！”正是這種嚴厲造就了學生嚴謹求實的治學態(tài)度。凡是陸先生門下弟子，向其送交論文或是求教問題時，總會做好充分準備，或是為查閱一條資料在圖書館里泡上幾天，或是為推敲觀點字句連續(xù)幾天徹夜難眠；更有甚者，曾經(jīng)用去大半年時間，隨身攜帶干糧奔波于各地，搜集研究資料。而這些夜不能寐、形銷骨立的歲月鍛造的，卻是一批批如今能繼師門宗緒，能開學界新境的學術(shù)精英。

    嚴慈相濟，視學生為己出
    對待學術(shù)問題，陸先生是一位凜然嚴者，然而面對學生的不佳表現(xiàn)，陸先生卻從未劈頭蓋臉地教訓批評，而是用耐心和緩的語氣及時點撥，讓學生自己去體悟回味。因此，學生們背地里都親切地叫他“老爺子”。南京大學中文系馬俊山教授回憶說，陸先生說話“口氣淡淡的，聲音也輕輕的，生怕傷了學生的自尊心，但在我聽來卻有千鈞的分量，真的一輩子都忘不掉?！?BR>    陸先生那一輩學者習慣在家中設(shè)宴招待學生，凡是有幸成為陸先生學生的人，提及恩師及謝師母的屢屢殷勤款待，都是回味無窮。陸家的客廳陳設(shè)簡單，餐桌、餐椅、沙發(fā)、電視機、洗衣機外別無他物，卻永遠收拾得整齊干凈，師生于煮酒論詩間暢敘幽情，總能讓離家在外的學子感受到一股溫暖明亮。武漢大學文學院蕭映教授有詩為證：“清風明月在山泉，四海會心擬因緣。空水澄鮮酒千觴，聽笛聞香共陶然。”
    獎掖后進是陸先生始終如一的態(tài)度。無論是自己的學生或其他老師、其他學校的學生，尤其是武漢、湖北相關(guān)學科的學生和青年教師，陸先生從來都是一視同仁，關(guān)心成長，指點學術(shù)，授惠良多。據(jù)華中科技大學文學院何錫章教授回憶，在八十年代，學術(shù)界會議頻繁，可青年受邀機會甚少，陸先生則是一有機會便極力向主辦方推薦年輕學者；在主持省文學學會工作時，陸先生也總是盡全力為年輕人爭取發(fā)表論文的機會。吳投文教授說，“陸先生的仁與嚴其實是一個學者的境界，在他的仁與嚴里不僅包含著一個前輩學者的真誠和豐富，也包含著他對弟子們的良苦用心?！?BR> 
    由于上了年紀，陸先生常會忘記一些事，他會忘記自己已經(jīng)送書給學生而再送一本，但倘若學生說錯了一首新詩出處，或記錯了一本詩集版本，便馬上會得到他的糾正，并順口告之正確答案。武漢大學文學院副院長陳國恩教授說，“一個人到老年，一般理智發(fā)達，情感就不那么強烈。我覺得最難能可貴的是，一個70多歲的老人，還能夠?qū)υ姼柰度爰で椋脗€性的想像與詩人進行對話，從詩句文本入手，體會和發(fā)掘詩美。”陸老師把他全部的腦力精華都投注在了學術(shù)上，他早已把自己的生命和那些詩歌熔鑄成了一體。
    2010年4月29日上午，前往武昌殯儀館的吊唁者絡(luò)繹不絕，有大批高校在讀學生，九位高校文學院院長，諸多博士生導(dǎo)師……他們此行是為作別恩師——4月27日凌晨1時20分去世的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導(dǎo)陸耀東教授。陸先生初度八十即離我們而去，他不乏清醒的謙卑與執(zhí)著，“雖死之日，猶生之年?！?BR>   （作者系校友，任職新華社山東分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