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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敏:跨越世紀的詩哲人生(六)
回國風波


  從1949到 1955年我們都在等待回國。那時我經(jīng)常去藝術(shù)畫廊看畫展,還去聽音樂會,雖說在文化生活方面比學生時代要豐富,但我是抱著多多補上一些文化素養(yǎng)課的目標進行這些活動的,從心里我們都知道自己是不會在這塊異國土地扎下根的,在我們血液里有鮮明而強烈的自己民族的思想感情,這種感情和思想所需要的營養(yǎng)只有在自己的國家和民族的生活中才能獲得。西方的文化有它令人敬佩的成就,但并不能營養(yǎng)我們整個心靈,我們需要的是真正的生活,在自己的國土上和自己的人民在一起的生活。也許有人舉很多二次大戰(zhàn)后流落在美國,在事業(yè)上很有成就的科學家、文學家、藝術(shù)家為例,而懷疑我們感覺的真實性。據(jù)我們所知,無論是得意或失意的移居美國的外國人,他們內(nèi)心深處都有一種遺憾,那就是失去了自己的國家和人民。這種遺憾有時被埋在心靈深處,成為一種很深沉的惆悵。
  我的愛人童詩白是滿族人,出生在遼寧沈陽的一個教育世家。祖父早年是沈陽女子師范學校的校長;父親童寯是清華大學1925級的畢業(yè)生,先后在東北大學、中央大學、南京工學院(即現(xiàn)在的東南大學)任建筑系教授;母親從事小學教育。童詩白深受家庭影響,特別敬仰父親堅持真理,剛正不阿,嚴謹治學,樸實無華的高尚品德,并以此為榜樣。1948年10月,童詩白入美國伊利諾伊州立大學(Illinois0State0University)電機系學習,1949年獲碩士學位,1951年獲博士學位。
  在那樣的年代,我們的相遇其實并不浪漫。我們倆從相遇到相識、相知再到結(jié)婚,就幾個月時間。用現(xiàn)在年輕人的話來說,算得上“閃婚”了。同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的經(jīng)歷和對音樂的共同愛好,使我們有了許多共同的話題。剛認識的時候,談音樂、談哲學,對很多作品和觀點都有高度的默契。童詩白的音樂天賦很高,小提琴拉得很好。原來在清華大學的時候,曾經(jīng)在清華樂團擔任過小提琴手。我本來是比較內(nèi)向的人,不愛主動與人交往,那時剛從布朗大學轉(zhuǎn)去童詩白所在的伊利諾伊州立大學,一切都很陌生,童詩白就主動聯(lián)系我、照顧我,圣誕節(jié)的時候,還代表中國同學會去接我一起過圣誕節(jié)。那時候我們中國留學生搭伙做飯,每逢輪到童詩白做飯的日子,我就幫他洗菜、打下手,順便一起聊聊天。
  正值童詩白即將博士畢業(yè)之際,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了。他因參加了同在該校的華羅庚等人組織的“中國留美科學工作者協(xié)會”而上了當局的黑名單。主管留學生的院長漢密爾頓找他談話,威脅他說:敵對國家公民擅自離開美國將受到罰款和監(jiān)禁等嚴厲的處分,同時說,“你看我們美國培養(yǎng)你們那么多年,你回去幫共產(chǎn)黨打我們美國人,說不定你一個人的作用要頂一個師,頂成千上萬士兵呢?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在這兒待著吧!”這一番話引起了童詩白的深思,如何才能做到一個人頂成千上萬個士兵呢?他很快也很自然地得出結(jié)論:做一個教師,從事教育工作為祖國培養(yǎng)出優(yōu)秀人才。
  童詩白完成了學業(yè),即刻找到一份好工作———到紐約布魯克林理工學院任教。他到了紐約給我寫了一紙“求婚信”,信里似乎沒說什么,最后畫上兩副碗筷,中間有花紋的碟子里盛著一尾魚。說起來挺可笑,我們從相識到相知都是圍繞著吃飯、做飯,最終我們很自然地走在一起了。
  1951年冬天,我們在伊利諾伊州立大學里的教堂舉行了簡單而神圣的婚禮。童詩白請他的導師當主婚人,那位洋博導可是嚇壞了,他諄囑童詩白:“人生大事可要慎重、慎重!”遇事一向謹慎的童詩白,這回則是慎重又果斷。出席婚禮的還有我們倆的許多同窗好友。婚禮很簡單,但在我看來很隆重,我還親手為自己縫制了一件婚紗。
  當時,美國對華人科學工作者看管得很嚴,每三個月就要向主管部門進行一次匯報,使當局隨時掌握他們的動向。直到1955年,一個假日,我和童詩白在乘車回家的路上,聽到了周總理在日內(nèi)瓦會議上抗議美國扣押中國留學生的發(fā)言,當時非常興奮。頓時感到作為一個中國人腰板硬起來了,民族自豪感在心頭油然而生。后來,美國對留學生的政策有所改變,有很多同學都留在了美國。我們還是馬上做了決定:在美國過的總好像是試管嬰兒的生活,這樣的日子,不能再延續(xù)下去了,要馬上回國!我們先向移民局遞交了申請書,很快就得到了回答,先是不準離境,后又同意離境,但限制在十天以內(nèi)。我們清醒地意識到,這明明是阻撓。但思念“母親”的心太切了,我和童詩白毅然決定丟下兩人辛辛苦苦筑起來的“窩”,匆忙啟程。當時縈繞在我們頭腦中的念頭只有一個,早日回到祖國母親的身邊去。“母親”再窮,也是自己的,兒女是不會嫌棄的;美國再闊也是人家的,寄人籬下的日子已經(jīng)過夠了。只可惜我回國的時候,沒有來得及向?qū)熗固亟淌诘绖e……1955年6月,我和童詩白兩人和一批留學生從舊金山乘船,經(jīng)香港回到了大陸。國務院向我們發(fā)了“歡迎回國參加建設”的證明信,在填寫志愿、分配工作時,童詩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到清華大學電機系任教。我則去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文藝研究所工作。
  在美國的七年,我一直沒有任何寫作的欲望,因為我感到那兒不屬于我,我永遠都不可能融入美國社會。而且那個環(huán)境也不容許我寫,我每天打工打得苦極了。有一天,我突然收到從“中華人民共和國”郵寄來的、巴金先生替我編的我的第一本詩集———《詩集:1942—1947》,頓時特別驚訝,感覺真是恍如隔世。(榿木 項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