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戲曲是門奇崛的舞臺藝術(shù)，迷上久已。驚鴻一瞥，真不知從何來的由頭，一眼就入了戲?！赌档ねぁ防锏亩披惸镆簧吓_，能看見的不過是幾盞刺眼的舞臺燈，和臺下參差的人頭，可她偏還要說，“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極沉醉、極旖旎。臺下的觀眾，也偏能從偌大舞臺上孤零零兩個人、兩把扇子、幾縷笛音里，“看”到滿園姹紫嫣紅中的沉醉來。美也溫婉，愛也融淡，長袖舞處，只讓人想“但使相思莫相負(fù)?！?br>　　看昆曲有些年頭，然而京劇、昆曲、越劇三個劇種，對昆曲了解最少。相熟的只有《牡丹亭》、《長生殿》和《桃花扇》，也只因買了劇本看過幾遍。要是談及現(xiàn)場演出，那更慚愧。青春版《牡丹亭》演了這么多年，所看過的僅有中本，不過是全戲三分之一。然而《牡丹亭》中的愛與美，確是典雅深眷，讓人難忘。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情深?！边@話湯顯祖寫在《牡丹亭》一本最開頭，與之對應(yīng)的還有“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初初每想，這話有點打擊面過大，幾乎能把大多數(shù)人的愛情都一棒抹殺。只有你柳杜的愛情叫愛情么？又不是誰死了都能埋地下三年還復(fù)生的。可等看完了整本《牡丹亭》，才感嘆愛的絕世。柳夢梅、杜麗娘，任一個人少點癡情，都走不到最后的大團(tuán)圓。
　　因為整出戲?qū)嵲谔L（共55折，若要全演，恐怕得連演一星期），劇團(tuán)通行做法只演到杜麗娘離世為止，把“閨塾”、“驚夢”、“尋夢”、“寫真”、“鬧殤”等等幾折重頭戲細(xì)細(xì)排來。這樣演有個缺陷，柳夢梅成了徹頭徹尾的配角，只在“游園”里出現(xiàn)那么一小段。
　　還有一種演法是到杜麗娘死而復(fù)生，叫《還魂記》，這里柳夢梅的戲份被提到第二主角?！妒爱嫛?、《玩真》是柳夢梅一個人的戲份，而《幽媾》、《冥誓》則是杜柳兩人對手戲。
　　其實對于《牡丹亭》，本就應(yīng)是雙主角。沒有柳夢梅，杜麗娘只能是個一夢而亡的癡情女子，斷沒什么人鬼相會、死而復(fù)生。柳和杜一樣執(zhí)著、勇敢，但身為男子，他可以做杜麗娘不能夠做之事。比如千里尋親傳達(dá)麗娘復(fù)生的消息，比如考中狀元得到皇帝親自許婚。杜麗娘的理想，要靠柳夢梅在下本中實現(xiàn)。而柳夢梅的癡情也絕對配得上杜麗娘：你有因夢而亡，我就有“叫畫”。所謂“叫畫”，是夢梅在杜府舊花園，拾到麗娘生前畫像，愛上畫上女子，每日對著畫像低喚。若沒有之后麗娘鬼魂聽到他的呼喚，那他會不會也相思成疾？
　　我所說的上中下本，是按照青春版《牡丹亭》的編排而言。上本“夢中情”演到杜麗娘“離魂”，中本“人鬼情”到杜麗娘“回生”，下本“人間情”則是兩人克服現(xiàn)實種種困難，最后“圓駕”。雖然評價褒貶不一，但白先勇先生嘔心瀝血推出來的這個青春版《牡丹亭》，確是昆曲功臣。這一出《牡丹亭》當(dāng)年在全國高校巡演，掀起過一陣?yán)デL(fēng)潮。而它最大的功績，恐怕就是培養(yǎng)了一批年輕的學(xué)生戲迷。后來再有什么廳堂版《牡丹亭》、江蘇省昆曲院的《1699桃花扇》，多少受了它的影響，走唯美典雅路線。
　　《牡丹亭》近皆舞臺素凈，往往只有最基本的一桌兩椅，讓觀眾視線能集中在演員的表演上，還原了昆曲本身的美。劇本如詩，配了行云流水的唱腔，還有精致刺繡的絲綢戲服。男生女旦挽著水袖，順了眼波流轉(zhuǎn)，談笑間，骨子里都鐫著濃郁的酥。臺上表演稍縱即逝，上一秒的精彩還沒來得及回味，下一秒又撲面而來。
　　“但使相思莫相負(fù)，牡丹亭上三生路?！边@個根本不存在的故事，因點滴的美，比現(xiàn)實中的愛情都要細(xì)致，映得古往今來皆虛，只有這一縷春夢，才是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