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敏:跨越世紀的詩哲人生(八)
詩韻風華
從1949年以來,“九葉”大概是第一個以詩歌流派形式出來的詩群,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顯得很重要。后來,詩歌流派多起來了,也就不稀奇了。
為什么叫“九葉”?《九葉集》出版在1981年。在這之前,大概是在1979年之后,國內(nèi)開始有一種松動的、寫作自由的空氣,很濃厚。在這種空氣之下,人們真正地想到了“百花”,想到是否詩歌只能有一種正統(tǒng)的聲音。杜運燮、袁可嘉、王辛笛、唐祈、唐湜、陳敬容、曹辛之和我,一起在曹辛之家見面,想談一談如何把40年代的詩歌再印出來,使以后的詩歌群眾有機會重新讀到40年代的詩歌。坦率地說,當我去參加這個會的時候,還覺得它可能被看作是一場“黑會”,但我還是去了。
這次見面,我感到他們都是非常熱情、積極和充滿信心的。那次聚會我們還沒想出這本集子該叫什么名字。第二次聚會,好像是在陳敬容家中。會上要求大家每人都想一個名字。后來王辛笛說,“我們是九個人,但總不能自己稱自己為九朵花吧,那我們就是九片葉子吧”。當時我記得艾青寫過一篇紀念中國新詩60年的文章。在文章中,老詩人以非常大度的姿態(tài)稱我們?yōu)楫敃r四十年代的盆景。這說明,即使在最開明、開放的詩人的腦子里,我們在40年代的詩不過是點綴式的盆景。用我們的葉子來扶持革命的紅花,所以我們就都接受了。當時我們決定由曹辛之來設計封面,詩集就叫做《九葉集》。
從心態(tài)上講,我們只能接受點綴、陪襯的這種地位,所以,我們想發(fā)表詩歌的話,只能在別人發(fā)表了一大批正統(tǒng)詩歌之后,擺上一兩首我們的詩。不過事情的發(fā)展有些出乎人的意料。后來杜運燮的一首詩《秋》引起了中國詩歌界一場大的運動,就是朦朧詩運動。這是始料不及的。沒想到,這一片葉子還掀起了一場風波。其實我們的詩在唐祈于西北民族學院教學中已經(jīng)廣為推廣。他也把這些詩介紹給北島等詩人看,讓這些當時的朦朧詩人大吃了一驚。他們說:“我們想做的事情,40年代的詩人已經(jīng)開始做了?!彼?,朦朧詩是40年代詩歌風格的再現(xiàn)。
“九葉”的出現(xiàn)主要應歸功于曹辛之的組織和唐祈、王辛笛的信心。唐祈是我認識的詩人中最嚴肅、認真地關(guān)心中國新詩的。他如果還活著,在今天還會起很大的作用。
需要解釋的是,40年代的時候,我與其他幾位“九葉詩人”都還不認識呢。一直到70年代末,才和眾多詩人聚過兩三次,并不熟。即使到了80年代的時候,我們見面仍然很少,大家都在忙著改造思想,誰有空聚會?
另一方面,“九葉”里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的并不多。我是一個。穆旦(查良錚)、杜運燮也就讀于西南聯(lián)大,但年紀比我大多了,不是同一屆的,我并不認識;后來,他倆去支援遠征軍,跑去印度了。袁可嘉也是西南聯(lián)大的,但比我小,我大學畢業(yè)都工作了,他才考上西南聯(lián)大,我只在錄取名單上看到過他的名字,沒有見過面。此外,曹辛之是復旦大學的,在上海辦刊,王辛笛、陳敬容、唐湜、唐祈也在上海。所以上海的曹辛之辦《新詩》雜志,勸我在上面發(fā)表詩歌,就對我說:“我們是起一個‘南北對流’的作用?!?br> “九葉詩人”的風格個個不一樣。我的個人背景是哲學,師從過馮至;杜運燮是新華社的,受奧登的影響最大,更接近現(xiàn)實主義,還在抗戰(zhàn)時期寫過《滇緬公路》等詩作,他的詩不邊緣,不難懂;陳敬容受法國抒情詩人的影響,只是后來寫得較少了;唐祈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他的詩里現(xiàn)實主義的成分多一些,很紅色革命;唐湜的專長是評論,理論很先鋒,很現(xiàn)代派;袁可嘉則受瑞恰茲影響最深,他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文藝批評當中;王辛笛的資格最老,是與卞之琳同時代的人,后來去了英國,結(jié)識了一些和他年齡相仿的英國詩人,并與艾略特以及英國當代三大詩人中的S·史本德、C·D·劉易士及繆爾等有來往……總的說來,我們的路并不一致,相同的就是背景都是40年代。說起來,就像曹辛之捏了一把茶葉,把我們撮在一塊。這些人里,我一度跟陳敬容通信較多,可后來幾次變故,信都不知去哪里了。這本《九葉集》是解放以后中國的第一本流派詩集,封面是曹辛之做的。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詩集,現(xiàn)在看來裝幀仍然非常漂亮。這本書,是我們的復活。
因為穆旦1977年就去世了,在我們重新聚會之前已不在,走得太早,我沒有見過他。放眼整個40年代,穆旦的詩感情特別強烈,語言也特別強烈。他受西方現(xiàn)代派影響太大,思維西方化,文字也特別歐化,比較難懂。應該說,穆旦的東西我沒有很好理解,我跟他個人也沒有接觸。在當時他也的確是“九葉”中名聲最響的一個。按我的推測,可能是因為他最具有反叛精神,性格也強烈,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形成一種張力吧,所以大家印象深刻。
在《九葉集》中收錄的我的詩《金黃的稻束》是被讀者所熟知的一首詩———“金黃的稻束站在/割過的秋天的田里/我想起無數(shù)個疲倦的母親/黃昏的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收獲日的滿月在/高聳的樹巔上/暮色里,遠山/圍著我們的心邊/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你們/站在這伸向遠遠的一片/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而你們,站在那兒/將成了人類的一個思想”。
這首詩寫在20世紀40年代,當時我正在戰(zhàn)時的昆明西南聯(lián)合大學哲學系讀書。在一個昆明常有的金色黃昏,我從郊外往小西門里小街旁的女生宿舍走去,當沿著一條流水和樹叢走著時,忽然右手閃進我的視野是一片開闊的稻田,一束束收割下的稻束,散開,站立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在夕陽中如同鍍金似的金黃,但它們都微垂著稻穗,顯得有些兒疲倦,有些兒寧靜,又有些兒寂寞,讓我想起安于奉獻的疲倦的母親們。舉目看遠處,只見微藍色的遠山,似遠又似近地圍繞著,那流水有聲無聲地汩汩流過,它的消逝感和金黃的稻束們的沉思凝靜形成對比,顯得不那么偉大,而稻束們的沉思卻更是我們永久的思想?;貞?0年代大學時的哲學課和文學課,它留在我心靈深處的不是具體的知識,而是哲學和文學,特別是詩,像釀成的酒,它香氣四溢,每當一個情景觸動我的靈魂時,我就為這種酒香所陶醉,身不由己地寫起詩來,也許這就是詩神對我的召喚吧。日后閱歷多了,思維也變得復雜起來,我的詩神也由一個青春的女神變成一位沉思的智者,他遞給我的不再是葡萄美酒,而是一種更濃烈的極香醇的白酒,我的詩有時有些不勝任,但生命是不會倒退的,正如江河,我只能向大海流去,永不返回。 (榿木 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