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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陣風吹過





  來到含浦,接觸得最多的自然元素便是風。我喜歡風,這樣一種透明的事物,如此自由,沒有青春也沒有老朽。就像曾看到的一個作家對它的評價:風總是很新鮮,隨處都是它的家鄉(xiāng),而沒有一處是它的墳冢。它始終走在路上。
  某些時候,南風氤氳著陽光的甜味,倏忽拂過臉頰,便會莫名擦出滿眼的淚。記憶中的那陣風吹過,它是自由的,卻只有一個家;它不會老,但一直在成長。那陣風吹過,帶著似有的茶香,從遠方一路行來,尋到久違的歸宿。
  十四年前,我的世界很小,左右前后不過方圓一里的畫卷。那卷畫是典型的江南水墨,潑墨的丘陵流著濕濕的黛青,流作片片稻田,流作彎彎小溪,流作淡淡行云。然后工筆勾出閑游的野鴨,勾出古樸的板橋,勾出人家屋上長滿青苔的瓦,勾出人家后山亮節(jié)高風的竹。再綴著些紫粉紅白的云英桃李,風中綻顏笑拈春華;綴著些黑雪琥珀的雨燕麻雀,光中振翅丈量天空。
  最美的還是那滿山的茶樹,像片片綠色的云,飄逸的,輕盈的。會簇擁著一塊兒在晨時起舞,會結(jié)伴著一塊兒在午后私語。爺爺最愛的也便是那茶。他說,人要像茶才好,嫩葉可泡,白花可賞,茶籽可榨,枝木可雕。爺爺正是踐行著他的話,樸素一生,奉獻一生。他把自己的一生獻給家鄉(xiāng)的那片土地,像中國千千萬萬的老一輩農(nóng)民一樣,起早貪黑。他悟不出陶潛“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悠然自得,只不過踏踏實實地躬耕,勤勤懇懇地勞作,期盼著秋陽下的每一份金黃。爺爺沒有菊花沒有酒,但他有茶葉和茶湯。每至三月上旬,爺爺就忙著奔走于后山的茶林。不及一人高的茶樹上搖晃著淺嫩的新葉,輕輕摘下,留有滿手余香。爺爺不是陸羽,對茶無很深的造詣。他不懂茶亦有道,不知茶作為中國國飲,早在一千年前的唐朝已形成頗具規(guī)模的“茶文化”。茶經(jīng)幾卷,流傳千年,爺爺守著自己的茶林幾十度春秋,不會懂,亦不必去懂。他泡茶沒有“百鶴沐浴”,沒有“懸壺高沖”,沒有“春風拂面”,沒有“關公巡城”,“韓信點兵”,他喝茶不會鑒賞湯色,也不如“呂啜甘霖”,這一套一套滿富中國文化氣息的程序是未曾上過學的他所不懂的。
  但爺爺泡的茶是有著他的味道的。他泡的茶,帶著點兒微醺的苦澀,滑過舌尖后又留下淡淡甜香。若是夏季,爺爺必會熬上一大鍋,放在堂中鎮(zhèn)涼了,再端到老槐樹下,時不時給路過的行人盛上一碗,醇厚的茶湯便是最好解暑的藥方。若在寒冬,爺爺就搬出城里叔叔送來的小炭爐,估摸著放上最適量的木炭,燒開一壺壺水,一小杯一小杯地沏,讓我家成為冬天村里訪客最多的休憩室。爺爺泡茶前總習慣洗凈手,刷亮銅壺,仿佛即將進行一場最神圣的禱告。那早已長滿繭的手指輕顫著伸向茶罐,拈起一小撮一小撮曬得不見豐潤原貌的茶葉。銅壺開始掀蓋兒了,爺爺小心地沏上,偶爾一陣風吹來,熱氣四處逃竄,只那茶香無論如何也消散不去。爺爺泡的茶,有一種味道叫做愛,有一種味道名為家。
  而今,茶林依舊,故土依然,那熬湯的人,泡茶的人已永遠離去。許俊文說,風是鄉(xiāng)村的魂,它走到哪里,哪里就能感覺到鄉(xiāng)村的呼吸。物是人非的今日,我仍能在那陣來自南方的風中聞到淡淡的茶香,便也是因著風將滿山茶林的魂凝固在了詩意中吧。
  那陣風吹過,從過去的風景里吹來,漫流著茶香。我的血液里有著家鄉(xiāng)村莊綠色的風聲,它是我命里注定的那一部分,在我孤獨時反復呈現(xiàn)。那陣風帶來了那些我熟悉而親切的事物:小溪,梯田,雨燕,茶湯......它們是如此和諧地演奏著,溫暖,明亮而美好。我只想將它們從記憶里移植到紙上,讓那陣風以另一種方式飛翔在這個世界。